《快酒慢茶》——方雪梅
中国文化中,有两种最重要的特质,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酒的豪壮与茶的沉静。
人到中年,仿佛草叶落入漩涡,会卷进各种茶局酒局。我这个人,大约还算气场和煦,故被朋友们逮住入局的机会很多。只是,我不擅长喝酒,饭桌前再呼天啸地,我也只是个酒外看客;而茶盅前的我,却是个沉醉角色,绿茶、红茶、花茶、黑茶等等,来者不拒。
在我看来,酒快茶慢。酒是烈焰飓风,几杯下肚,脸上红云与血中豪迈飙升的节奏,好比高铁,快得吓人。而品茶的节奏,是舒缓的、涓细的,有松风吹来,半月当空之幽静。我经常用宽宥的目光旁观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豪气率真,恣意挥洒。再怎么端起架子的人,在酒力面前,也会剥笋一样,将各种面具和头衔刨去,露出自己被遮蔽的底色。
前些日子,入一饭局,四顾食客,入仕者“端”着,土豪傲气,文人则是一副“不相与谋”的面孔,碍于与主人的友好情谊,围坐一桌,气氛类似西风残照。然而,酒瓶一开,桌上的一切都快了起来:说话不带停顿了,血液流动迅猛了,杯碟碰撞密集了。不待酒过三巡,就出现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互敬互灌的亲切场面。这个说:“老兄,你随意,我一口干了!”这边回应:“干就干,不干不是男子汉!”头一仰,两杯白的,直接灌入嘴里;更有一仁兄,举杯问邻座:“家门,贵姓啊?”真是醉态可掬,让人喷饭。言笑间,众酒客推杯换盏,若风卷残云,杯瓶皆空。酒后,人手一杯绿茶,话题滔滔,悬河不及。这时的人间,有百般的好。
喝茶则宜在静室、茅亭或者老松树下。一炉一壶一案,一二知己,相对而坐,喜乐忧烦,家国天下,慢慢聊来,那种从容闲雅,是我最喜欢的。我爱品茶,主要是爱茶里的舒缓。如今的诸多人事,皆有火急火燎的嫌疑。整个时代,都唯恐慢了。因此,舒缓就是一种很金贵的状态。我向往舒缓的生活,比向往钞票和健康都来得强烈,因而经常在茶室静坐。从前我喜欢绿茶,沅陵碣滩、石门毛尖、庐山云雾、太平猴魁、六安瓜片……也偏爱君山银针,因它与我同邑,都曾经被洞庭湖的月色雾岚关照。后来,我爱上了祁门红茶、金骏眉;再后来,移情于黑茶、普洱茶、六堡茶等发酵品种,觉得每一口中,都有岁月洇了进去,有禅定的品质。我喝茶时,最喜欢不紧不慢,看条索紧实的芽叶,如枪旗交集,在滚水中上下回旋,不一会儿,杯中汤色明亮,散发出清香。这时,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尽情享受茶色的渐变和内心的平和;享受一泡二泡三泡间,那份清冽微茫与色香味形的真趣。
饮酒与品茶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文人李白的花间一壶酒里,藏有斗酒诗百篇的才情;酒徒刘伶的狷狂与竹林诸贤的无拘无束里,酿着魏晋名士风范;曹孟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感叹中,潜伏着雄霸天下的野心。的确,酒局常常与时局牵手:渑池会,赵文王鼓瑟,秦襄王击缶,蔺相如完璧归赵;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群英会,将计就计,借刀杀人;还有青梅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都是血性郁烈者的杯前较量,擎旗弄潮者觥筹交错间,就定了乾坤。
翻阅茶盟酒聚的往昔,我常常想,中国文化中,有两种最重要的特质,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酒的豪壮与茶的沉静。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