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天涯前执行总编老黑：“重启天涯”结束，一场“唐吉诃德”式的战斗

对于天涯社区前执行总编老黑来说，这场“重启天涯”的直播活动，就像一场“唐吉诃德”式的挑战时代风车的战斗。

6月30日晚，他在直播中正式宣布，“重启天涯”就此告一段落。

因为没有拿到天涯公司新的授权，老黑觉得是时候退场了。组织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重启活动，他感到了一场缠斗后的无力，互联网每天都在爆出新的事物，新的名词、新的偶像，缅怀和追忆，并不能打动更多的人。

老黑有些落寞，直播间不断说着抱歉，只能告诉大家“已经尽力了”。

↑6月30日晚，老黑宣布重启天涯活动结束

“重启天涯”一开始就被描述为一场行为艺术，一群不再年轻的人做出的“莽撞”选择。有MCN机构曾向老黑反馈，“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策划太好了，但执行中的业余很快暴露了团队根本没有提前准备“剧本”。

4月25日，曾被誉为“全球华人网上家园”的天涯社区突然宕机，原因是无力支付拖欠的电信运营商的机房费用而被关闭服务器。为了打捞曾经的记忆，经典的帖文，在网友的惋惜和求援中，老黑“重出江湖”，策划以直播带货的方式筹款300万元重启天涯。

但两轮直播的收益与目标相去甚远，“七天七夜不下线”的直播只筹了将近20万元，“重启天涯2.0版”更是成绩黯然。

老黑原以为这是一场很快就可以结束的战斗，最初只跟老板请了一个月假。但七天七夜的直播未完成目标，他总结教训，重新集结，决意打一场持久战，又跟老板请了三个月假。

6月29日，老黑提前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决定“鸣金收兵”，他回顾了这场轰轰烈烈的重启活动，也回顾了他与天涯的初遇与情深。

老黑原名宋铮，在天涯工作的时候，他的网名还是小黑。他是天涯的1号员工，也曾是天涯的执行总编，经历了天涯从创建到走向巅峰的历程。那时候他常常卷一床被子睡在办公室，有同事称他为天涯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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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估了情怀的价值”

红星新闻：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结束“重启天涯”计划的？

老黑：就在今天，因为天涯没有给我后续的授权，之前的授权是到6月30日。

红星新闻：授权包括了哪些内容？

老黑：就是我可以用天涯的名义，在互联网上以重启天涯为目的去筹款，包括直播电商这些方式等。

红星新闻：两轮直播带来的收益远远没有达到预期，你怎么看待这个结果？

老黑：回头来看，就是无知者无畏，我对直播电商这个业态了解得太肤浅了，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入门。我们最开始去做的时候，只有一腔热血，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结果流量还可以但效果距离预期差了很远。

↑老黑展示整个“重启天涯”的收益

红星新闻：也就是说，活动一开始就没有更充分的评估和准备？

老黑：是的。有一个MCN机构跟我说，最开始他们关注这件事情，觉得我们的活动是有“剧本”的，这个“剧本”太牛了，但看到后面就露馅了，他们发现我们根本就不懂行，很业余，甚至跟流量密码完全是逆着来的。

红星新闻：你是怎么安排自己的工作并抽身来做“重启天涯”的？

老黑：我就跟老板直接请了全职假了，完全扎到这件事情里头。我开始请了一个月，假期是5月初到6月，后来“7天7夜”做完回去跟老板说，这事看来还没完，我可能还得再请几个月假，然后又请了三个月假。

红星新闻：有没有觉得，最初定的300万目标，有些高估了天涯情怀的影响力？

老黑：我觉得高估了。天涯这面旗帜的号召力还是在的，但对于愿意为情怀买单的用户量，可能是有所高估。还有活动的传播影响本身有限，现在我的抖音账号粉丝数也就4万多人，我们电商的成交订单数是六七千个，下单人数大概也就是三四千人，这说明我们还没有让所有的天涯用户都知道，天涯高峰的时候是上亿用户的。

红星新闻：直播中，有没有发现年轻人并不关注天涯社区？

老黑：我们直播的用户群年龄整体是偏大的，都是在30岁以上这个年龄去了。就是有那个时代记忆的人，而且他们中很多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关心柴米油盐，不会再为情怀买单。而年轻人现在都聚集在抖音、快手、小红书、知乎、 B站这些平台，他们已经远离了天涯，这是不可逆的，天涯被时代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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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履历有着明显的天涯烙印”

红星新闻：讲一讲你跟天涯的往事吧，从成为天涯网友开始。

老黑：我大学是学橡胶的，毕业以后分配到北京一家轮胎厂。我的工作会使用计算机，是单位里最早玩计算机那帮人。1998年，我听说计算机还可以上网，于是找人装了网卡、拨号器，跟单位讲要上网查资料，其实是“假公济私”想上网。那个时候网站不多，后来发现可以去聊天室，就随便起个名字，去跟陌生人聊天，到后来有些痴迷成瘾。天涯社区刚创建的时候，我便成了天涯网友。那时候网费是从电话费里扣，白天一个小时20块钱，晚上11点后半价，我就每天晚上从11点后开始上网，但公司领导很快发现电话费虚高……

红星新闻：怎么去天涯上班的？

老黑：那时候公司领导对我很恼火，跟我要求要不戒网，要不辞职。正好这时候邢总邀请我去上班，我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去海口。

↑天涯社区创始人邢明现身“重启天涯”活动

红星新闻：当年邢总开出了什么条件？让你从北京飞去了海口。

老黑：天涯最早一批网友大部分是北京和海南的，邢总专门到北京来约我们这些网友见面，我觉得这个老板很好。他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力，上网不花钱，税后5500元的工资。我在北京的工资才1500元，上网每个月要花两三百元……所以2000年4月份，我就去天涯上班了。

红星新闻：回顾与天涯的结缘，你觉得天涯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老黑：影响是巨大的，可以说从27岁开始到天涯上班后，我便开启了另一段人生旅程。我的身上留下明显的天涯烙印，包括我后来去盛大、联想等大厂供职，也是因为天涯经历带给我的机会。我老婆也是当时天涯的员工，我们在天涯认识，然后组成家庭的。可以说，邢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天涯对我有再造之德。我对天涯的感情是至深至诚的。也因此，在重启天涯的呼声中，只有我站出来是最合适的，我觉得这也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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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因理念分歧而离开天涯”

红星新闻：听说你是天涯的第一个员工，天涯是如何起步的？

老黑：我去了之后，公司就成立一个项目部，我来牵头，然后陆续有三四个网友过来。但项目组里没有技术人员，想去做一些调整和发展非常难，常常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只能跟网友做点沟通，选个版主啥的。我深感对不起我这份高薪，所以越干越迷茫，每天待在办公室也不回宿舍睡觉，困了就弄个行军床躺着，特别焦虑。网友至今记得，那时候他们说我是天涯的守夜人。

红星新闻：那个时期中国的互联网已经处于蓬勃发展阶段了？

老黑：那个时期包括像网易、新浪等公司已经起来了，是互联网公司第一波纳斯达克敲钟的高潮，很快又进入泡沫，很多公司起来，也有很多公司倒闭。邢总当时的策略就是慢慢孵化，后面他觉得他这个路走对了。他一直讲，天涯的一个特长是会省，能熬，能把最困难的时间扛过去。

↑“重启天涯”的第二轮直播带货

红星新闻：据我了解，你还有一段纸媒的工作经历？

老黑：是的，那时候天涯正在慢慢熬，我就熬不住了，觉得自己在公司没有价值，便去深圳创业，做了另外一个网站叫球迷一家。后来邢总又让我兼职做些天涯的事情，这个网站就变成了天涯的一个栏目了。2002年我又去传统纸媒干了三年，在《南方体育》做编辑，但我跟天涯一直有紧密的沟通，天涯上很多事我也在管。

红星新闻：重回天涯有什么变化？

老黑：我是2005年重回天涯的，媒体工作经历对我有很大影响，回去后我就搭建了一个媒体化的平台叫天涯聚焦，用内容产生影响力。这给天涯带来了极大改变，之前天涯更多是比较学术、艺术方面的交流，比较小圈子化。“天涯聚焦”更加关注社会民生话题，这让更多的网友参与了进来，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这让天涯在互联网上显得独树一帜。

红星新闻：2009年又辞职了，为何选择在公司发展大好的时候“急流勇退”？

老黑：天涯大概在2012年注册用户达到鼎盛，我工作的那几年确实处于快速发展时期。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主要是2007年以后跟邢总有了发展方向上的分歧，我觉得天涯最核心的价值是内容，应该以内容为基础，并基于内容去设计我们的商业模式。但邢总包括一些投资人的想法是，要把天涯打造成一个社交平台，因为那个时候最火的就是Facebook。我觉得天涯用户不是为了交朋友，天涯有社交属性，但基因是内容。这样的分歧最终越来越大，我也深知坚持内容为主导的艰难和局限，所以最终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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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天涯就此倒下，

这便是一场集体追忆”

红星新闻：发起“重启天涯”的初衷是什么？

老黑：我私下说过，天涯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是难以接受的——一个月前发公告说要系统维护，过了一个月却告诉大家，其实是欠钱被人家停机了，恢复不了了。虽然我个人没有太多的东西想从天涯上面下载，但对于很多的用户来说却很不负责任，比如作家章红发帖求助，希望下载母亲杨本芬连载的作品。大家对天涯那么信赖，保留了那么多的个人记忆在这个平台上，你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红星新闻：有没有意识到，天涯已经积重难返，凭一己之力确实过于单薄了？

老黑：我知道天涯的那些困难，所以开始我的目标就很低，我不是说要解决天涯永久存活下来的问题，我就只讲让服务器能够重新启动。目前来看，要靠直播带货赚到300万利润，没有那么容易。其次，也不是仅靠一帮志愿者的满腔热血就能把这事做成了，你还是要尊重人家平台的这种行业规则，要认真去学习。另外，时间上来说，也不是两三个月就能够把这事就彻底搞定。所以，在这些方面，我确实觉得我们要补的课太多了。

↑老黑在直播间

红星新闻：如果有转机，或者说天涯还需要你做些什么事情，你还会出山吗？

老黑：如果后面天涯还会找我，我是愿意去做的。之前我完全是从这种情感出发，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情，后面要再去做的话，我觉得我需要更理性一些，包括天涯能给我什么样的授权，然后通过这个授权我能聚集什么样的一个力量，这个力量能够产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这些是需要更理性和深刻的评估的。

红星新闻：如何评估“重启天涯”带来的积极影响？

老黑：我觉得有几方面。首先是重启了很多人对天涯的记忆，如果有一天天涯像西祠胡同、猫扑那样真的消失了，我觉得天涯至少走得更风光，重启计划让大家有一次大型的集体追忆的机会。第二，大家重新找回了那种友谊，那些老朋友又建立了联系。还有，活动引起了一些资本的注意，包括很多提供云服务的，称愿意给天涯未来重启之后提供永久的免费的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