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香港创作手记《所见所思说香江》《香港艺术节散记|三看香港》
吴冠中香港创作手记
一、所见所思说香江
40年代从上海到香港。50年代从巴黎回到香港,那时的香港只是一个冷清的小港口。1985 年再到香港,海市蜃楼,香港成了高楼最密集、气氛最活跃的现代化城市,而且风格面貌独特,巴黎、纽约、东京、北京,任何一个城市都不能替代她。从东方看,她偏西方规模,从西方看,她仍保东方气质。新楼、新车、新装里潜藏着中华民族的心魂。香港是祖国土地的一角,虽然这个南国的姐妹打扮入时,血管里奔流的仍是传统的血液。
我从艺半个多世纪,后阶段主要作风景画,在风风雨雨中写生,几乎踏遍祖国大地,但我很不喜欢“旅行写生”这名词。没有理由反对别人在旅游中写生助兴的美事,但我的写生与旅游全不相关。我画母亲,投入母亲的怀抱,在自己的土地上从来不是匆匆的旅客。 异国风情当然很吸引人,作为匆匆过客,我画过非洲、印度、泰国、东京、美国、新加坡,但都不及画巴黎时更有感触,因为巴黎是我学艺生涯的第二故乡,重返巴黎写生,旧情脉脉,仿佛回去画童年的家乡。
我作画一向任性,很少接受任务,画巴黎却是日本西武提供的任务,乐意接受了。这次土地发展公司邀请我画香港,也同意了,这是我第二次乐意接受的任务。
如果说香港的中西结合的特色引起我作画的兴趣,则探索表达这一特色的语言却煞费心机。屋漏痕的笔墨、中锋或侧锋的苔点,已与今日香港无缘莫奈onet)大Marquet)的码头,也都套不上20世纪90年代的东方闹市;香港的狭窄与密集似乎有些邻近郁脱利罗(MUtrillo)的小街小巷,但又全非那种淡淡的哀愁的情调。
现代建筑的直线、大弧线、素净的面、穿凿的道、锋刃的顶……是交响乐、是龙虎斗、是杂乱的篇章……由画家自己去组织自己所见的斑斓人间。人间,不爱高楼爱人间,我作了幅油画《尖沙咀》,画外题词:红灯区、绿灯区、人间甘苦,都市之夜入画图。我爱通俗,通俗与庸俗之间往往只一步之遥,琼楼玉宇的香港充满着庸俗与通俗。
我确乎爱那些古老市街的风采,那是我青少年时代所熟悉的祖国闹市,我曾在其间逛游,当时只是观光,无钱购物,今日坐在香港街头写生,笔底却流露出童年的憧憬来。
前几年每次匆匆经过香港,曾画了些即兴速写,去年(1990)专门为画香港停留了一个月,有意画了些素材,返京后十月怀胎,作出了那批尝试性的作品,包括香港的旧貌与新姿,今日公开展出,请香港人评香港画图,当如郭子仪的女儿评其夫婿肖像一样有权威吧!
二、再看香港-香港艺术节散记
今年2月应香港艺术节之邀前去参与“认识现代中国画”活动,展画、介绍自己的创作途径。 记者 问:“您到过香港吗?”简单的提问似乎不好作确切的答复。说到过,那是50年代初从法国留学后坐海轮返国,经香港逗留过数日,印象中那时的香港还不如上海,与巴黎对照,更显得冷清清、慢悠悠,完全不是今天高楼层叠、繁华浓缩的花花世界状貌。
掩目30余年,人渐老,世界已殊。前几年路经巴黎,旧地重游,市郊新建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交错,各式车辆飞驰,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今看小小香港,感觉亦正相仿:高、密、速。有人赞美蜂窝的构成,整个香港将是一个大蜂窝,所有空间都将被建筑师攫取,无限的智慧在展拓有限的空间。
我长年跋涉于祖国的山林旷野,山林旷野间往往只有我一人作主,那无限的空间将如何以尺衡量,以金计价!白天,密密层层的垂直线挡住了视野,玻璃墙面反射着阳光,其间播散着各式各样几何形的门窗,跳跃着斑斑点点的彩色,有立体派、抽象派、蒙德里安克里……
夜晚,从九龙渡海,满眼灯火楼台,虚构了长江山城。进入庙街、红灯区,街更窄,霓虹灯显得分外密集,为防止交通事故,已明令禁止灯光闪烁。杂色的灯光下,车碰车,人挤人,布满了小吃摊、廉价衣物、黄色书刊……这使我想起解放前上海的城隍庙、苏州的观前街、南京的秦淮河,不过这里气氛更浓,样式更时髦,人们陶醉于浓郁的生活气息中“庸俗”与“世俗”似乎难于划分界限了!
落户香港多年的学生陪我去游海洋公园,一路人杂,他说从西服的式样剪裁上一看便认出谁是大陆来的。我从来不留心西服的细微差异,但对整体造型的效果却有自己的偏爱。妇女时式宽衣肥袖,有人比之蝙蝠的翅膀,穿着很舒畅,看来也松快,很美,这与瑶家姑娘或非洲妇女的宽大裙衫有些异曲同工,与清代的旗袍大异其趣。至于料子,我不辨优劣,时兴质地粗犷的,作为外衣确比细皮滑肉的光面料子更自在。
服饰,经过了包裹、掩盖、修饰的伪装阶段似乎又回归原始,追求方便舒畅,这相仿于现代派艺术,重自由发挥,不再受学院法则的约束。我们国货公司的服装,无论式样和色彩纹样,还是显得太单调灰暗,这远不是一个制作技术小问题,而是设计中审美修养的大问题,审美的提高不是一日之功,但一个“美”字,值钱啊!
民族的传统和西方的现代杂居在香港,相安无事。别人给我指出,琉璃瓦的庙宇屋顶上竖立着十字架;“珍宝海鲜肪”里有凤阁、龙楼,并仿制了金銮殿,人们模拟宫廷宴饮的豪华;海水浴场边守卫着观音、狮、象之类,都油漆粉刷得簇新、光亮,菩萨也比内地的富有,珠光宝气,脂粉触鼻。
凡此种种对传统的仿造使我想起了此行的正经事:认识现代中国画。艺术节的这个选题是极有意义的,主持和组织者从纽约、香港和大陆选了从不同角度和方面探索中国画创新的四位同行(王季迁、方召麟、宋文治和我),展出各人的作品,介绍各人的创作道路,并配合其他画家(刘国松等)对新材料新方法的示范,目的是促进我们传统绘画的现代化,潜台词应是反对因袭守旧。金銮殿和观音的复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在推开了金銮殿和观音的地方建立什么,当然也不是柏德嫩和维纳斯。
河上架桥,新旧之间的桥,中西之间的桥,各人在努力造自己的桥,我也在造自己的独木桥,有人向我索取桥的蓝图,我认为不必,既怕蓝图误人,又不愿懒人抄图。30年前的香港只靠轮渡过海去九龙,如今海底通途,汽车过海只二三分钟,现在又在造新桥了,新桥永远胜老桥!
1986 年
三看香港
四五十年代之际,我漂洋过海去法国留学,返国时乘船到香港登岸。从巴黎到香港,感到香港只是个冷落的小小口岸,远不如记忆中上海的繁华。当时,下船后首先到餐馆愉快地吃了一个炒菠菜,是地道的家乡口味。回到家乡了。去年应邀到香港参加艺术节。30余年来香港换了人间,那花花世界令我眼花缭乱,何况我已长期生活在祖国的山野老林里,土洋之间显得非常非常的隔阂。这之前几年,我去了一趟非洲,途经巴黎逗留几日,一瞥现代都市新貌。与今日西方物质文明对照,香港无愧是属于现代化的城市,比之日本京都,更显得洋里洋气。
今年又应邀到香港,才隔一年,感到各方面都在迅速地变,人们永远在追赶新生活、新理想,世界在飞奔!住进了一家名叫湾景国际宾馆的酒店,每天早晚坐车出出进进去参加展览开幕、学术讨论、宴会……忙个不了,偶然有一次出门步行,才发现隔壁便是去年艺术节“认识现代中国画”作品展出的艺术中心展厅,当时并无这个湾景宾馆,故而我转向了,今日住的高楼原是昨日的荒基,但并非聊斋故事,是现实。
去年我住在富丽华酒店的高层,窗外正是希尔顿酒店等层楼密集的闹市,眼前直线矗立、曲线奔流、色块斑斓、彩点纷飞……我仓促中激情绘写,有点得意忘形。今年我的画面被一庞然巨物堵塞了,那便是世界闻名的汇丰银行新楼。朋友们都向我介绍这外观新颖的独特建筑样式。客观看,中环区的各式各样的高层建筑都各有形式特点,或以色相胜,或以材料胜,金黄、墨绿、银灰……玻璃墙面上反映出四面八方的街景,看不尽的海市蜃楼。小小山城一角却是世界建筑师们比赛智慧的特殊试场。基地有限,在有限的地盘上发挥才华,占领空间,创造奇迹般的现代畸形都市,这里将是人造景观的世界旅游胜地。
汇丰银行旁的一小片空地正在开始施工,那是明日中国银行的新楼,是贝聿铭设计的,人们拭目以待!我进入汇丰银行的内部才感到其建筑的真正特色:通亮、舒畅,整个大楼上下左右一目了然,室内室外仿佛并无阻隔,人们安闲地工作在大海与闹市之上,相比之下,进入旧式大楼便如身入封闭的囚牢了。
汇丰新楼像通体透明的人体,骨骼血管等机体大大方方地裸露着,主要是基于省包等等工程结构的原理吧,因此形成的外貌令人感到新颖,而人体一向总是被掩盖着的。高大的汇丰银行的大门两侧伏着两只铜狮,相比之下,铜狮躯体不大了,但它们曾经沧桑,最先守卫着上海汇丰银行的大门,后移居香港,并一度到日本侨居,几经交涉引渡才又回到香港来。
我有意抚摸它们,因它们是我们国立杭州艺专外籍教授魏达的创作,至今签名及创作年月仍十分清晰,作于1935年。当年的校长林风眠老师今亦寓居香港。访林师、抚铜狮、忆杭州。
大量的菲律宾女佣到香港谋生,辛苦一周,星期天是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到花花世界尽情游乐吧,不,偏偏都自愿集合到遮打公园来,因袭成规,风雨无阻,来会见乡亲。乡亲者,同胞也,说国语,话桑麻,遮打公园便是眼下祖国,这种一周一次返国的欢乐沁人心脾!
海底驶车早不新鲜,并已显得交通太拥挤,急盼增添新通道。 车为人驶,有车可驶的人多了,路为车堵。如果公共交通愈来愈发达,愈科学,愈方便,使私人车日益失去其优势,道路的使用将被发挥到最大限量,则小小香港的交通是否将更方便呢?人们从不方便,争取到个人方便,又遭到新的不方便,最后能否进入到大家都方便的时代呢?
世界各国的商品、文化思潮及生活方式都涌到香港来,这颗小小的明珠反映出全球的各个侧影,真是五光十色,且便于比较。人们欢呼开放的自由,从这个开放的明珠中观望世界的日新月异,天下风云尽收眼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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