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出我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的期盼,看到她的脸上发出欢乐的光芒,当我渐渐靠近她时,看到她的眼睛打量我的脸,看到她的眼睛在寻找、询问,目光不自信而委屈,然后她的脸色渐渐变得黯淡无光。我走到她身边,她露出了友好而疲惫的微笑:“你长大成人了,小伙子。”我坐在她旁边,她握住我的手。
以前,我特别喜欢她身上散发的气味。她闻上去总是很清新:洗完澡的清新味,洗完衣物的清新味,流过香汗的清新味,做爱之后的清新味。有时她用香水,我不知道她用的是哪种香水,而这种香水的芳香也要比其他任何一种香水更清新。在这些清新的气味之中还有另外一种气味,一种浓重、模糊、刺鼻的气味。我常常犹如一只好奇的动物那样嗅她身上的气味,从洗完澡闻上去清新的脖颈和肩膀开始,在她乳房之间吸入那香汗的清新味,这种汗味在腋窝里和其他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发觉腰身和肚子周围那种浓重、模糊的气味几乎很纯净,大腿之间有着令我兴奋的水果香味。我也在她的两腿和两脚上闻来嗅去,浓重的气味从大腿那里消失,闻到腘窝里又一次混杂着香汗蜻蜓点水似的清新味,闻到两脚上肥皂或者皮革或者身体疲惫的气味。后背和胳臂没有特别的气味,闻不到任何味道,或者说闻得出她本身的气味。而手心里则是白日和工作的芳香:车票的印刷油墨味,钳子散发的金属味,洋葱或鱼或猪油味,洗涤用肥皂水味,或者熨烫后的热气味。如果那些气味被清洗过了,那么她的双手起先不会出卖任何东西。而肥皂只是遮掩了气味,只消片刻,它们又回来了,淡淡地,融化在独一无二的白日和工作的芳香里,融化在白日结束和工作结束的芳香里,融化在夜晚、回家以及居家的芳香里。
此刻,我坐在汉娜旁边,闻到的却是一个老太太的味道。我不知道这种气味从何而来,这样的气味我在老奶奶和老大妈身上领教过,它就像诅咒一样弥漫在养老院的房间里和走廊里。汉娜还年轻,不应该有这种气味。
我挪动身子靠她坐近一些。我注意到我之前让她失望了,希望现在更好地弥补一下。
“我很高兴你要出来了。”
“是吗?”
“是啊,我很高兴你会离我很近。”我告诉她我已经给她找好了住所和工作,告诉她城区和市立图书馆里的文化和社会服务。“你看书很多吗?”
“还行。有朗读就更好了。”她看着我,“现在结束了,是吗?”
“为什么应该结束呢?”但我发现我既没有为她录制磁带,也没有想着见到她给她朗读。“我真是高兴极了,也很钦佩你已经学会阅读。而且你给我写过多么漂亮的信呀!”这个不假,我很钦佩她,很高兴她能阅读,还能给我写信。可我感觉到我的钦佩和喜悦跟汉娜在学会阅读和书写上的付出是多么不相称,如果它们从来没能促使我回她一封信,过来探望她,和她好好聊一聊,那这样的钦佩和喜悦简直不值一文。我曾经许给汉娜一个小空间,完完全全是一个小空间,它对我很重要,它可以给我点什么,我也可以为它做点什么,可我这一生中没有给她留出一席之地。
可我为何就该在我的一生中留给她一席之地呢?我反抗内心萌生出的愧疚,想要把她压缩放进一个小空间里。“你在诉讼前真的从未想过诉讼里被提及的事吗?我是说,你从未想到过我们曾经在一起,我曾经给你朗读过的事吗?”
“你在拼命思考这个问题吗?”可她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我总是有这种感觉,反正谁也不懂我,谁也不知道我是谁,究竟是什么让我做出这样那样的事来。你也知道,如果谁也不懂你,那么谁也不会要求你说明理由。即便是法院也无法要求我说明理由。可死者可以。他们懂。他们根本不必为此到场,可如果他们在,他们更能懂我。在这儿的监狱里,他们时常到我身边来。他们每天夜里过来,不管我是否希望他们来。如果他们想在诉讼前来,我还可以把他们赶走。”
她在等我说点什么,可我什么话都想不起来说了。本来我希望自己说我什么都赶走不了。可这一点不符合事实,即便你把一个人置于一个小空间,也还是能赶他走。
“你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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