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花开花落：爱有差等的生活世界

05 心中花开花落：爱有差等的生活世界

您好，我是黄向军。我来继续为您浓缩王阳明《传习录》的思想精华。

到上一次为止，我为您聊了王阳明一个基本思想路线：“主一”。简单粗暴地讲，这个路线有三个要点：其一，真正的真我，在人生的过程中，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其二，在这个过程中，只有经过不断磨砺，真我才能够不断被打开、被解放；其三，这个过程，离不开现实，离不开实践，是个不断进行的生活过程。总之，实践的现实状态，这是心学的根本特色。

现当代学术界，王阳明的头上，曾经被戴上一顶著名的帽子，叫做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为啥被戴上这顶帽子呢？因为，西方哲学中存在这种派别，那个时候编教科书的人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外国有主观唯心主义，咱中国不能没有，那中国谁是呢？找来找去，王阳明最符合，这顶帽子就被套到他的脑袋上面了。

老实讲，王阳明被戴上这顶帽子，不能算冤枉。为啥呢？著名的一个证据，就是《传习录》下卷《钱德洪录》的第14条。

这一条的原文中说：“先生游南镇”，也就是王阳明带着大家去春游，跑到了的浙江会稽山南镇这个地方。

“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意思是说，山涧中或者山崖上，有一棵开满了鲜花的树，跟着一块玩的一个朋友，就指着这棵开花的树向王阳明提问。

问的什么呢？“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这是在问啥呢？因为啊，王阳明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心即理”，就是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在你我的内心深处，心灵本身，就是天理——天地的规律，都在你我的心里面。类似的话，王阳明直接写过很多，例如，《传习录》中卷第01篇文章《答顾东桥书》，就说过：“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意思是说，万事万物都在你我内心里面。所以，字面上可以看到，王阳明认为连整个宇宙都在你我心里面，他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是典型的神经病。当时王阳明的很多朋友，同样觉得这种说法太惊世骇俗，但是，平常在讨论中拿王阳明没办法，辩论不过他。现在刚好一起春游一起碰到实际的例子了，就有人指着这棵开花的树说：你看这树上的花，咱们是第一次来这儿玩，现在你我都看见它开花了；问题是，你我这次来春游，才看到、才知道这棵树开花了，“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如果你我从来没有遇到它，你我甚至根本都不知道这棵树的存在，那么，这棵树自己在这深山中自己开花、自己花落，你王阳明不是说万事万物都在心中吗，这颗花树的自开自落，和你我的心之间，有啥关系呢？就是说，这个人，直接拿生活中一个实际的例子，辩驳王阳明的根本思想。

王阳明是这样回答的，他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于汝心同归于寂”，就是说，如果咱们没来春游，没看到这棵花树，满树的花和你我的心，都处于相互不知道的状态。这个状态，叫做“寂”。凑合着说，就是寂静的状态。“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字面的意思是说，你我在春游，你我在看，看到这棵花树的时候，满树的花被你我清清楚楚看见，这不就是花树出现在心灵之中了嘛。换句话说，你我没来之前，对于满树的花，你我啥都不知道，满树的花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似的；可是，你我来春游，一旦一眼看见这满树的花，这些花的情况，一下子就在你我的心里面呈现出来，花的颜色、美好等等，当然是在心中展现的啊，难道还是在心灵之外展现的吗？所以你看，王阳明说“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字面上就像在强词夺理，妥妥的就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证据嘛。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王阳明所说的，其实是你我现实中每个人的人生当下现状。请看，在现实中活生生的每一秒钟、每一瞬间，你我的自主意识，不就是这样一种实践状态吗？从实践状态的角度说，你我的生命，随时随地跟万事万物构成关联性关系。如果从这个实践的关系角度看世界，将会怎样呢？例如，如果银河系另外一头的星星，它正在大爆炸，所谓的这个客观事实，跟你我这地球上的人，有啥关系呢？其实啊，就算它炸个十几亿年，也跟咱没啥关系嘛。从实践关系的角度来看，在整个世界中，天外之物真的就是天外罢了，如果某种东西，跟你我的生活实践构不成任何关系，那么，无论它花开还是花落，都没啥意义和价值。这种“没关系”的状态，不就是“同归于寂”的状态吗？面对彼此无关的事物，各安天命就好，你我不必管它，不必关心它的存在，就当它不存在，又如何呢？人活着，就像春游中碰到这棵花树，这棵花树闯入你我的生活，在你我的心灵之中，跟你我的生活实践关联在一起，建立起现实的关联关系。真正对你我人生有现实意义的，真正对你我生命有实践意义的，是你我生命中现实关联起来的这一切关系。这些关系，在哪里呢？客观与否，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关系是在你我当下心灵之中建立起来的。就像这棵开花的树，你我看见它的时候，当你我心中感到美丽时，你我心中，跟这个花树，就建立起了关联关系啊。所以俺王阳明说，“心即理”“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

王阳明这种看待关系的立场，其实，非常儒家。最晚在孟子那里就强调，人虽然跟万事万物是一体的，但是，彼此的关系，存在厚薄远近的区别。对待厚薄远近彼此不同的关系，你我需要去区别对待。这种立场，就是儒家的“爱有差等”思想。

什么叫“爱有差等”？“兼爱天下”大爱无疆的心，这是没错的。但是在儒家看来，这种高远的理想，虽然可以看做至高的标准，但是在实践中要关注方式方法，每个人在生活中的现实能力有限，“大爱无疆”必须从身边做起，才能落地。怎么从身边做起呢？不是说，随便路边上碰到一陌生人，就跟他大爱无疆。正确的做法，是对你我生命中相关联的人大爱无疆，先对自己的父母大爱无疆，先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大爱无疆，先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大爱无疆，先从自己的亲戚朋友大爱无疆，先对自己的工作同事大爱无疆，只有这些具体大爱无疆做好了，当你我有能力影响社会了，再去把大爱无疆扩展到社会上嘛。例如，如果跟马云似的，真有那个社会影响力，而且有能力，那么，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正能量地植树造林嘛。你看，真实面向当下的实践生活，生命的历程，才能做到逐步逐步的真正成长。所以，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你我只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盲目平均主义地去大爱无疆，这就叫“爱有差等”。

讲究实践方法，这是孟子以来就一直强调的儒家思想。王阳明进一步从实践的角度，发挥了这种方法论。所以你看，王阳明所谓的主观唯心主义立场，是在讲方法论，而不是讲世界观。在王阳明看来，生命中每一点的实践，就像春游南镇碰到会稽山上的满树鲜花，如果和你我无关，那么，任由它自开自落去，就好了。但是，一旦跟你我建立起生命关系，一旦此花与你我的心相遇，就在你我的心灵深处，就自然“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你我心中，不正是这些生命关系之所在吗？你我的心，不正是需要真我醒觉并去追求解放的出发点吗？从心灵开始，实践才现实，对你我才有意义，才有价值。一切实践，都面向你我的心灵，才能活出一个真实的自我。

王阳明的这种思想，跟西方现代哲学家胡塞尔提出的“生活世界”思想，非常相像。啥是“生活世界”呢？其实，就是要求你我的实践行动，面向活生生的当下时代。今天的当下，智能手机、计算机终端、互联网等等不断发展，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生活世界不是你我随便自选的，你我想穿越唐朝，真穿越得过去吗？穿不了嘛。所以，生活世界是活生生的，不是预设的，它是行动实践的基础。这个基础，跟你我的心灵，直接相关联在一起，构成日常生活相互交往的整体生命大舞台。人生的舞台剧，离不开整个舞台的大背景，已经不能改。哈贝马斯在他的交往理论里面，对“生活世界”这个思想，有更加深刻的发挥。

总之，王阳明“心即理”从心灵出发的主张，并不能被直接简单的错解为主观唯心主义。《传习录》中卷《答顾东桥书》中，他说过，“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意思是说，活生生运转的你我内心，是考察万事万物乃至天地规律的基础，当下你我内心中的关联关系，是行动与实践的根本。被你我心灵所感知着的当下世界，相对于你我，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你我只需要基于你我生命当下感知的现实，既不否定它，也不盲目崇拜它，如此基于你我的内心，基于此实践着、生活着。

其实，人不就应该这样活着吗？按照这个方法发展自我，然后不断成长，才能实现理想中的人生目标嘛。“心即理”所强调的，是这种理想生命状态，是一种标准而已。

总之，这一次聊了“心即理”的生命状态标准。既然如此，这个标准，如何在人生过程之中满足并落地呢？下一次，为您来聊这事儿。

我是黄向军，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