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八十八)——大历年间的战局变化(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唐代宗大历十年之后的变化,其中谈到吐蕃开始利用军事压力,毁坏灵州的水渠,希望用经济战的方式绞杀唐朝;另外就是吐蕃连续对盐州发动进攻,并一路向北,打到了陕北的银州和麟州。
节目的最后我们说到,大历十四年(779年)的十月,吐蕃联合南诏,挥师十万,从北、西、南三个方向攻打剑南西川,兵锋最盛之时,已逼近四川平原最后的堡垒。
如此严峻的形势震动长安朝野,更倒霉的是唐代宗李豫刚死不久,还没来得及安葬,刚刚接手国家的唐德宗李适,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此时屡败吐蕃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宁还在长安,李适一度想让他回去主持军务。
可这位西川杀神,在蜀地期间,打确实很能打,但骄奢淫逸,还跟属下的小妾乱搞,确实祸祸得不轻。
《资治通鉴写》里的是“(崔宁)在蜀十馀年,恃地险兵强,恣为淫侈,朝廷患之而不能易。”
眼瞅着崔宁都在金銮殿上辞行了,宰相杨炎对李适说:“崔宁盘踞蜀地长达十四年,这次再放他回去,等于是放虎归山。不能让他走!”
李适就问杨炎,西川打仗呐,不放他回去,还有啥别的办法啊?
杨炎答道:“发禁军和其他边镇士兵去,打赢了以后,就把禁军留下,然后派亲信去接管。如此千里沃野复为国有,此因小害而收大利也。”
于是,唐朝派李晟率四千禁军,大将曲环率邠宁、陇右、范阳各镇组成的五千士兵驰援,剑南东川与山南道的唐军也赶来助战。
李晟与曲环大破吐蕃、南诏联军,史载,“范阳兵追及于七盘,又破之,遂克维、茂二州。李晟追击于大渡河外,又破之。吐蕃、南诏饥寒陨于崖谷死者八九万人”。
这次吐蕃与南诏的联合进攻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不但稳定了川西的局势,也使二者之间的联盟产生了裂痕。
吐蕃迁怒于南诏,杀了负责带路的南诏向导,改封南诏国王异牟寻为“日东王”。
要知道,以前双方约为兄弟之国,要不然也不会有“赞普锺”的年号。
可现在南诏王成了“冬日王”,也就说从兄弟之国降为臣属关系了。
这种冷淡对待,让南诏也很郁闷。
以前南诏跟着唐朝混的时候,唐朝好吃好喝好招待,还不断的给钱给物。可现在跟着吐蕃,每次打仗南诏人都做前锋,吐蕃还“赋敛重数,又夺其险要立城堡;岁征兵助防,云南苦之”。
这种变化最终导致南诏重新倒向了唐朝,不过这种变化的结果,还要等到韦皋主政剑南的时代,大历末年只是变化的起始点。
以上三点就是代宗晚年战局上的变化,纵观李豫执政的十八年,历经宝应、广德、永泰、大历四个年号,这段时间恰逢吐蕃兵锋最盛的时期。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代宗的前期和后期,吐蕃的扩张也存在一定的变化。
代宗早期,吐蕃狂飙突进,在宝应、广德、永泰期间,席卷陇右数十个州县,打下了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
期间,还打进长安来了个十五日游。
到了大历年间,吐蕃依旧是狂攻不止。
这张表格整理了大历年间唐蕃会战的信息,来自于王效峰老师的论文《唐代中期战争问题研究》,我自己做了一些改动。
从表格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大历十四年期间,只有大历元年和大历九年没有战事。
在此期间,吐蕃七攻陇山、六攻灵州、四攻剑南、两功盐州。
这足以说明,关中和灵州更被吐蕃重视。
从时间分布上看,以大历十年为界,之前吐蕃主攻陇山和灵州,分别五打灵州,四打陇山。
大历十年之后,攻灵州的次数明显降低,开始云集重兵打剑南,再辅以攻盐州,切断关中与灵州的联系。从大历十年到大历十四年,一共只打了一次灵州,目的还是破坏水渠,但攻剑南有四次、攻陇山三次、攻盐州两次。
有一点需要注意,这些州县屡次遭到吐蕃的攻击,但都没有被攻克。
这与代宗早期,吐蕃的狂飙突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换句话说,吐蕃在经过了快速扩张的狂欢之后,开始面对唐军决死防守的意志和更加不利的地形了。
其实吐蕃在代宗早期的狂飙突进,除了自身的军事能力以外,河陇唐军被安史之乱搞懵了,缺乏战斗意志也有一定的关系。
但到了代宗晚期,唐军的战斗意志逐渐恢复,朝廷也在两次会盟后发现,谈判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在通鉴大历十四年的条目里,写了这样一句话:“代宗之世,吐蕃数遣使求和,而寇盗不息,代宗悉留其使者,前后八辈,有至老死不得归者;俘获其人,皆配江、岭。”
这段话的意思是,唐代宗连续扣了八批吐蕃使臣,有的是使臣一直扣到死 。至于被俘的吐蕃的将领和士兵,李豫给他们找了个又潮湿、又阴冷的地方流放。
我们前面说过,唐蕃战争一边打一边谈是常态,之前不管打得多凶,使臣的安全基本上是有保障的。因为大家对等嘛,你扣我的使臣,我也可以扣你的。
大历六年吐蕃扣了唐使吴损,一直扣到了死。李豫一开始没有对等操作,大历七年、九年都有蕃使来朝,李豫还曾经在内殿设宴款待。
但从大历十年开始,就再也没有使臣来朝的记载了,这大概就是通鉴里说的,连续扣了八批使臣的时间。
唐蕃下一次遣使互访,是李豫死了,唐德宗遣使吐蕃告丧。
《通鉴》紧接着上面那句写的是,“上欲以德怀之,乙巳,以随州司马韦伦为太常少卿,使于吐蕃,悉集其俘五百人,各赐袭衣而遣之。”
估计被代宗扣下的使臣,就包含在五百俘虏之内了。
至于唐德宗为啥主动缓和唐蕃关系,我们讲到德宗的时候再说,现在还是接着说代宗。
唐蕃双方互相扣使臣,打破了之前保持的默契,这说明战争已经打到撕破脸的阶段了,无所不用其极。
当战局陷入胶着,双方都开始像吝啬鬼一样,对每一座城寨,每一条街道锱铢必较。
这就是典型的消耗战了,因此吐蕃才会出兵毁坏水渠。
从这个时候起,吐蕃就开始内卷了。
因为不能继续开疆拓土,就意味着战争红利开始衰减。吐蕃社会从增量博弈,转向存量博弈。
这张《唐代中期外患强度时间分布表》同样来自王效峰老师的论文,表中将战争强度分成五级。
A级为双方总兵力超过10万的战例;
B级为双方总兵力在5-10万的战例;
C级为双方总兵力在2-5万的战例;
D级为双方总兵力在1-2万的战例;
E级为双方总兵力在万人以下的战例。
从统计数据上看,唐代宗、德宗两朝是外患最多的时期,分别高达27次和25次。从强度上说,代宗时期双方出兵超十万的A级战例有8次。但到了德宗时期虽然总量降低的不多,但A级强度的锐减到只有2次了。[1]
到了唐宪宗事情,外患总量减到了11次,穆宗时期更是减到了只有4次。
虽然这个表格统计的是唐朝的全部外患,但跟唐蕃战争的整体节奏吻合。也就是说,从代宗时期的最高峰开始,之后吐蕃进攻的频次和烈度都在下降。
这说明,吐蕃已经开始内卷了,但德宗执政的二十多年,卷得还不太明显,真正惨烈的是在唐宪宗执政的十几年里。
之所以出现这种延迟效应,估计是因为河陇占领区的百万人口,支撑吐蕃经济红火很长一段时间。
可能会有人喜欢那种狂飙突进,摧枯拉朽的大胜,不太喜欢这种陷入胶着,在泥潭里的肉搏,但这种态势才是战争本来的面目。
它残酷、它血腥,它充满了阴暗、无奈和痛苦,哪有那么高歌猛进,晴空万里的战争?!
那些都是来自于我们对战争的想象!
正式因为唐朝坚持不懈的防守,吐蕃的尚杰赞才会被迫用反间计,想除掉李晟、马遂和浑瑊;也正是吐蕃连续不断的进攻,才逼的李泌使出困蕃之策,来扭转战争格局。
在我看来,唐蕃战争打到了大历年间,才是算是渐入佳境。
以前老有人说,唐朝要是没遇上吐蕃该多好,或者吐蕃要是没遇上唐朝该多好。
其实遇上了,不也挺好的嘛!
这两个族群在最灿烂的年华相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多好啊!
至少我喜欢!
他们都被逼出最后的大招,也逼出对手的底牌,这才是一时瑜亮,不负如来不负卿!
大历十四年(779年)五月二十一日,李豫驾崩于长安大明宫,结束了他波澜壮阔坎坷的一生。
从他当皇帝那天开始,李豫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执政期间,东边有藩镇打,西边有吐蕃打,南边有南诏打,北边有回纥打,国内还有浙东暴动,堪称是内忧外患,风雨交加。
所以,“代”成了他的庙号,还是真是挺合适的。
多说一句,其实李豫的庙号是“世宗”,但在唐朝要避李世民的讳,于是换成了“代宗”。
这个“代”的庙号,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人用,因为不是个啥好词儿。
“代”的意思里除了“代替”,还有“动乱、不安定”的意思。
整个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个皇帝用过“代宗”的庙号,除了李豫,就是明代宗朱祁钰,也就是景泰帝。
但公允的说,唐代宗人挺好,相比敬宗、懿宗、僖宗这些不着四六的货,李豫简直就是圣人。
国家风雨飘摇,这事儿不能都赖李豫。
他接手的基础太差了,就算李世民重生,汉武帝在世,也好不到哪儿去。
之所以说李豫人不错,至少他心里是真的装着百姓。
大历十年,河北藩镇折腾得正凶的时候,宰相元载上奏说:“现在河北缺盐,咱们控制住山西的盐,不往河北送。”
但李豫的回答是“田承嗣负我,百姓何罪?!”
另外一个记载是大历十三年的正月,李豫下令毁白渠支流的水磨房,方便灌溉农田。
李豫的女儿(升平公主)在白渠上有两个水磨坊,她就入宫求老爸保留。但李豫说:“我以苍生为利,你要是懂我的心思,应该带头毁掉磨坊,给别人打个样。”
升平公主当天就拆毁了自己的磨坊。《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一》
说实话,作为一个权力最高层,能做到这点已经很不错了。
到这里我们算是把代宗年间陇右的战争格局给大家梳理了一遍,其中咱们提到,吐蕃在陇右的扩张,经历了一个从突飞猛进,到陷入胶着的过程。
但唐蕃的争夺不仅仅在陇右啊,还有河西和西域。着急上场的李适同学,您还得先等等,我们先把河西唐军的辗转坚守讲了。
之前咱们在《吐蕃战争艺术》这集里讲了,吐蕃对河西走廊的战略计划,这当时没讲细节,这集我们就来讲讲细节。
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回纥围攻奉天(陕西乾县)。
河西节度使杨志烈不顾自身兵微将寡,毅然发兵围攻怀恩的老巢——灵州(灵武),行围魏救赵之计。
但河西兵马败退回凉州时,杨志烈为了安慰监军柏文达,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
等到764年吐蕃再攻凉州,“士卒怨其言,不为所用,凉州陷”。
吐蕃大兵围攻之下,向东回到关中已无可能,杨志烈只能带着手下向西退却。
《资治通鉴》记载:“志烈奔甘州,为沙陀所杀。”
这里的“沙陀”指的是沙陀人。
这个族群在中国历史上还算比较有名。他们最开始在西域活动,唐朝控制西域后,沙陀人东迁到了北庭,首领还做了唐朝的金满州都督。
安史之乱爆发后,北庭与内地隔绝,回纥与吐蕃针对北庭展开了多次血战。沙陀不甘回纥的暴敛之苦,率七千帐附吐蕃,共陷北庭。
之后,吐蕃把沙陀人迁到甘州(甘肃张掖),成了攻打唐军的先锋。这次迁徙时间,大概是在贞元六年(790年)秋冬之时,或者第二年的春季。[2]
到了唐宪宗的元和三年(808年),沙陀人再次东迁,这次他们是要投奔唐朝。之后他们被安置在山西北部,等到五代十国期间,建后唐的李存勖、建后晋的石敬瑭、建后汉的刘知远、建北汉的刘崇,都是沙陀人。
这里有个问题,《资治通鉴》的记载是“志烈奔甘州,为沙陀所杀。”但沙陀人迁到甘州,在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附近,可杨志烈在唐代宗的永泰元年(765年)就被杀了。《新唐书代宗本纪》
所以,要么是时间有问题,要么是地点有问题。
可惜当时河西已失去了联系,唐史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而且还相互矛盾。
敦煌藏经洞里倒是保存了一部分记载,学者们通过这些文献还原了部分事件。但敦煌保存的文件毕竟不是专业史官所写,其中有些不明确的地方成了长期争论的焦点。
比如,在法藏敦煌文书P.2942的长卷里提到,“伊西庭留后周逸构突厥煞使主,兼矫诏河已西副元帅”,同卷还提到“副帅巡内征兵,行至长泉遇害。”
于是,这位在长泉遇害的“副元帅”,究竟是谁就成了一段悬案。
他就是退守甘州的杨志烈呢,还是接任河西节度使的杨休明呢?
1980年,著名唐史专家唐长孺先生就开始发文探讨这个问题,之后史苇湘、安家瑶、陈守忠、王小甫、金滢坤、马德、李宗俊、杨宝玉等各位老师,也分别陈述自己的观点。[3]
但这个问题不但没变得更清晰,反倒连以前比较公认的杨志烈被杀的时间,都开始有人质疑了。
这就是历史研究的特点,史料记载只是证据,不是定论,只要有足够的证据,推翻史料记载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杨志烈到底死在哪里,死在谁的手上还没定论。
但我们至少知道,在他被杀以后,河西唐军依旧在苦苦支撑。
杨志烈被杀后,他的族弟杨休明接任了河西节度使,兼伊西庭节度使。
他能管辖之地,仅余沙、瓜、肃、西、伊、庭六州。
唐代的瓜州在今瓜州县的锁阳城遗址、肃州在今酒泉、西州在新疆吐鲁番的高昌故城、伊州在新疆哈密、庭州在新疆吉木萨尔。
从地理环境上看,虽然沙州与伊州之间隔着莫贺延碛,但凭借早已存在的烽燧宿堡,尚可相互呼应,抱团取暖。
但在他主政三年里 (765年—767年),河西与北庭的交通也渐渐断绝。杨休明被迫在行政上分立,由曹令忠主北庭,周鼎主河西。
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永泰二年(766年)甘州陷落、同年稍晚(也就是大历元年)肃州陷落、大历十一年(776年)瓜州陷落。
在大历二年(767年)前后,杨休明被杀。他很有可能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被伊西庭留后周逸,勾结突厥杀害于长泉的“副元帅”。
再次失去最高长官的河西唐军依旧在坚持,观察使周鼎将军务扛在了肩上。
不过,他应该是以观察使的身份代节度之职。因为直到周鼎死后,吐蕃将其遗体送还唐朝,唐庭才追认其为河西节度使。
周鼎主政的十年间(767年—777年,唐代宗大历二年—大历十二年),河西形势愈发严峻,肃州、瓜州、伊州相继沦陷。
伊州失陷,意味着河西与北庭的联系被切断,沙州再无回旋之地,成了一座孤城。
大历十二年(777年),周鼎被杀。
沙州兵马使阎朝自领州事,继续困守孤城,又坚持了八年。
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年),沙州在围城十一年后陷落。
随着河西最后一个据点的失守,整个河西走廊都进入了吐蕃统治的时代。
从764年凉州陷落算起,到786年沙州陷落,河西唐军逐渐退守,坚持了整整二十二年。
在这二十二年里,河西唐军是种什么转况呢?
吐蕃围城十一年的沙州城里,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呢?
我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唐代中期战争问题研究》_王效峰;
[2]、《沙陀的形成及其与北方民族关系研究》_袁本海;
[3]、《凉州失陷前后河西节度使杨志烈事迹考——以法藏敦煌文书P.2942为中心》_杨宝玉;
代宗还算是个有作为的皇帝,在他统治期间,文化也很繁荣,出现大历十才子哩。
李存勖xu,老师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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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布衣 回复 @一一_wae:
占个座
白发布衣 回复 @花落_Sue:
在唐代宗李豫-唐德宗李适时期,属于唐朝皇帝中,有作为的了!
水平更高,史料准备充分,真是高手在民间呀!
白发布衣 回复 @物物而不物于物欤: 感谢您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