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此刻,曾几何时相当和睦的小家庭里最末一个人,却在别处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他伫立在离鲍威尔街挺近的一条小街上的一幢肮里肮脏的四层楼前,外墙上浅黄色的涂层早被烟熏雨淋得不堪入目。他混杂在一大堆人里头——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还在不断增加。开头只来了两三个人,他们滞留在关着的木头门外面,冻得直跺脚取取暖。他们头上戴着褪了色、瘪塌塌的圆顶礼帽。他们不合身的外套全被融雪湿透了,衣领也都给竖了起来。他们的裤子鼓鼓囊囊的,好像是个口袋,裤脚早已磨坏,在湿透了的、又大又破的鞋子上头晃来晃去。他们并不急巴巴地要进去,只是忧郁地在近处来回转悠,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两眼乜着那一大堆人和亮起来、越来越多的路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人数也在逐渐增加。他们里头,既有胡子灰白、眼眶深陷的老头儿,也有岁数不大、但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的,还有一些则是中年人。个个都是骨瘦如柴。在这堆人里边,有一张脸苍白得有如干巴巴的小牛犊白肉。还有一张脸红得像块红砖头。有些人两肩瘦削;有些人装着假腿;还有一些人瘦成一副骨头架子,只见衣服在他们身上飘来荡去的。还有一些人长着大耳朵、肿鼻子、厚嘴唇,特别是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反正这一大堆人里头,没有一张正常、健康的脸孔;没有腰背挺立的身姿;也没有坚定、沉着的眼色。
在风雪交加之中,他们相互偎靠,挨挤在一起。露出在外套或衣袋外头的手腕,全都被冻得发紫。还有几乎露在破帽檐底下的耳朵,早已冻僵,隐隐作痛。他们伫立在雪地里,让两只脚不断地来回挪动着,仿佛踩着节拍在跳摇摆舞似的。
门外头的人越来越多了,耳边传来一片模糊不清的噪音。这不是在交谈,而是针对某某人有所评头论足。其中有咒诅,也有粗话。
“真该死,他们该早点儿开门嘛。”
“天哪!”
“瞧那个警察紧盯住咱们!”
“说不定他们觉得眼下还是大热天呢!”
“我真恨不得关在辛辛监狱[插图]里。”
猛地刮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他们就挨挨挤挤得更紧密了。这一大堆人一直在你推我搡,两脚来回倒换着,徐徐往前头挪动。他们不发火,也不哀求,更不会危言恫吓。他们闷声不响,耐心地期待着,即使说说逗趣话儿,或者彼此善意套套近乎,反正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一辆马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去了,车厢里面偎靠着一个人,被站在离大门口最近的那个穷人看见了。
“瞧那家伙在兜风呢!”
“反正他不会觉得冷呗!”
“嘿!嘿!嘿!”第三个人大声吼叫起来,这时马车早已驶远,听不见了。
夜幕正在徐徐降落。人们都是行色匆匆赶回家去。职员和女店员也一溜小跑疾走而去。穿越市区的电车开始挤满了乘客。煤气路灯正在闪闪发光,每一个窗子都映出红彤彤的亮光。这一大群穷人依然不死心,还守候在大门口。
“难道他们永远不开门了吗?”一个粗哑的声音暗示地问道。
他这么一问看来又让大伙儿注意到那紧闭着的大门,很多人都朝那个方向张望着。他们犹如哑兽似的张望着,又像群狗那样哀叫着,搔弄着大门上的球状把手。他们缓缓地蠕动着,眨巴着眼睛,低声咕哝着,有时骂街,有时发牢骚。他们依然还在等待着,大雪也依然纷纷扬扬,把砭人肌骨的雪片撒到他们身上。雪片在他们的破帽子和瘦削的肩膀上不断堆积起来。积成小雪堆和一股股雪条条,可谁都没把它掸掉。在这一大群人中央,人的体温和呼吸时的热气把积雪融化了,雪水就沿着帽檐滴下来,落到鼻子上,他们也顾不上伸手去抹掉。站在外圈的人,帽檐上的积雪都没融化。没挤进中间去的人,就低着脑袋,弯着身子,在大风雪中受罪。
大门气窗里倏然透出一丝亮光来。这使守候在大门外的人们立时为之雀跃起来,无比激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喃喃低语声。最后终于听到里头门闩响,大家全都竖起了耳朵。大门里边传来了脚步声,人群里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有人大声嚷嚷说:“喂,慢点儿,别挤呀!”随后,大门打开了。人们果真就像凶兽似的,一气不吭,猛地冲了上去,一下子乱成一团,稍后才往里边四散,有如漂浮的木头,倏地连影儿都不见了。只看到一顶顶湿漉漉的帽子,一个个湿漉漉的肩膀,一大群冻得萎头缩脑的家伙,从光秃秃的墙壁之间拥了进去。此时正是六点钟,从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都看得出:他们要去吃晚饭了。无奈此地却不供应晚饭——除了铺位以外,再也不给别的什么。当然啰,赫斯特伍德正在要求得到一个铺位!
他付了十五个美分,拖着累乏的脚步,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指定给他的房间里。这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房间,木头板壁,尘埃满地,铺板也挺硬。一只小煤气喷嘴只够照亮怪凄凉的一个角落。
“嗯。”他说,清了一下嗓子眼儿,就把房门锁上了。
这时,他开始从容不迫地脱衣服,但是先脱去了外套,往房门底下缝隙一塞。他把背心也往那儿一塞。他轻轻地把那只湿漉漉的破帽子放在桌子上。随后,他脱去了鞋子,躺到床铺上。
看来他心里琢磨了一会儿,稍后站了起来,把煤气灯关掉,平心静气地置身于黑暗之中,谁都看不见他。过了一两秒钟,其间什么事他都没有回想,仅仅是有点儿迟疑罢了,他又打开了煤气,但并没有划火柴。当难闻的煤气味儿弥漫斗室时,他甚至还伫立在那儿,完全隐没在仁慈的夜色里。他的鼻孔一嗅到了煤气味儿,他就索性摸着上了床铺。
“活下去还有什么用呢。”他身子直挺挺地躺下安息的时候,只听得他还在低声咕哝着。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