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当时,纽约城里有不少慈善团体,跟赫斯特伍德走投无路时经常光顾的上尉的助困活动,性质上大致相仿。其中有一个是位于十五街的天主教慈光会[插图]传道馆——一排红砖砌的住宅,门前挂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木制募捐箱,上面写明:每天中午,凡来此求助者,均可得到一顿免费午餐。公告写得极不花哨,济贫范围却非常广泛。纽约的慈善团体和济贫组织规模既大,数量又多,恐怕境况稍微舒适的人是不大注意这类事情的。不过,一个对这类事老是放在心上的人,经过仔细考察后就会觉得它们非常重要。除非有人特别关注这种事情,要不然他即使一连好几天在中午时分站到第五大街和十五街的交叉处,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情景: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一些饱经风霜、步履沉重、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人,从那条繁忙的大街上的滚滚人流里冒了出来。这种情景可说是千真万确,而且天气越冷,也就越发触目惊心。传道馆舍狭仄,没有专设厨房,不得不分批开饭,每批仅仅能容纳二十五至三十个人就餐,所以人们只好在门外站队,挨个儿进去。以上这种景观,不但每天都有,而且多少年来始终不变,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一点儿也不觉得稀奇了。在严寒的天气里,这些穷人耐心地等待着,像牛马似的,往往等上好几个钟头方能进去。这里既不盘问他们,也没有专人招待他们。他们吃过以后扭头就走了,其中有一些人整整一个冬天每天都定时上这儿来。
施饭的时候,有个慈祥的大块头女人老是守在大门口,清点着入内就餐的人数。这些穷人都是正经八百地挨着个儿走上去的。谁都不是慌里慌张,露出急巴巴的样子来。几乎就像是一支哑巴队伍。在砭人肌骨的大冷天,这儿依然见得到这么一长溜穷人。在冰冷的寒风里,他们冻得只好一个劲儿击掌跺脚。他们的手指和脸容好像都饱受了严寒的摧残。只要在大白天仔细端详一下这些穷人,就足以证明他们几乎同属一个类型。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在天气不冷不热的日子里闷坐在公园的长条凳上,在夏日的夜晚干脆就露宿在那儿。他们经常出没在鲍威尔街,以及东区那些破破烂烂的街区,那儿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人,比比皆是,毫不奇怪。在天气阴冷的时候,他们老是泡在寄宿舍的门厅里,或者蜂拥到东区南头的许多街上六点钟方才开门的临时收容所周围。食物质量低劣,进食不定时,吃饭时又狼吞虎咽,使他们的身子骨都受到了严重损坏。他们全都脸色苍白,肌肤松弛,眼眶深陷,胸脯扁平,两眼贼亮,相形之下,嘴唇倒像红得发高烧似的。他们都是蓬头垢面,两耳毫无血色,皮鞋早已裂开,脚后跟和脚指头全露在外头。他们是孤苦无告、流离颠沛的一类人,随着每一次涌起的人潮而层出无穷,犹如海浪把废弃物冲上正被风暴施虐的海滩似的。
在纽约城另一处,有一位承办酒席商弗莱希曼,差不多二十五个年头以来,凡在午夜时分到百老汇大道和第九街拐角上他的餐馆后门口求乞的人,他都发给一只面包。二十年来,每天夜里总有大约三百来人排成长蛇阵,在指定的时刻走过后门口,从搁在门外的大箱子里捡个面包,随后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从开始起一直到现在,这些人的性质和数目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年复一年地观察过这支队伍的人发现里头有两三个人面孔熟极了。他们里头有两个人十五年来差不多没有漏掉过一次。约莫有四十来个人都是经常光顾这儿的。剩下来的人则是新来乍到的。在经济恐慌和特殊困难的时期,也很少超过三百人。即使在经济繁荣、很少失业的时期,也不见得会低于上述这个数字。不管是严冬酷暑,是刮暴风雨还是无风的日子,也不管年景好不好,这帮子穷人总是来到弗莱希曼的面包箱前,好像赴午夜幽会似的。
这时正值严冬季节,赫斯特伍德成了这两个慈善团体的常客。有一天冷得邪门,没法沿街行乞,他一直等到中午才寻摸到这种给穷人施舍的机会。这天上午十一点钟,有好几个像他那样的人步履蹒跚地从第六大街走过来,他们身上单薄的衣服被风刮得沙沙发响。他们这拨人来得很早,打算先进去,就偎靠在第九团军械库围墙外头的铁栅栏上,军械库的正门是朝着十五街那个地段的。因为开门还得个把钟头,他们一开头都是在离门口远些的地方,但见别人也来了,他们就赶紧挤到大门口来,以确保他们先到的优先权。赫斯特伍德从西头第七大街走过来加入了这支行列,站在比别人更加贴近大门口的地方。那些比他先来,但站在远处的人,此刻都走拢来了。他们一言不语,只用一种坚定的神色来表明他们来得比他还要早。见到别人对他的行动有反感,他悻悻然望了一眼这支行列,就走出来,站到了行列的末尾。秩序恢复以后,敌对情绪方才平息下来。
“快到中午了吧。”一个人斗胆说。
“是啊,”另一个说,“我差不多等了个把钟头啦。”
“天哪,好冷!”
他们急巴巴地两眼直窥视着大门,他们很快一块儿都要从那儿进去的。一个食品店的伙计运来了好几筐食物。这一下子就让大家扯开了食品商和一般食物的价格来。
“我看到肉类涨价了。”一个人说。
“只要一打仗,恐怕帮国家大忙呢。”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