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已成今日·妹妹》邓君

《明天已成今日·妹妹》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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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
我们刚从乡下搬到小镇那阵子,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家里一贫如洗,有人来做客,母亲就叫五岁的妹妹跳舞来招待客人。每次母亲话音未落,妹妹就出场了,她的舞姿总是把叔叔阿姨们一次一次请到我们家里来。忧伤的歌,她的手臂、脚尖甚至头发都是忧伤的,而有时,忧伤的歌,她能跳出欢乐来。她不谙世事,跳起舞来,却懂得痛苦、忧伤、哀愁、忧郁之间的距离。如果某天母亲和叔叔阿姨们摆谈重要的事,忘了叫妹妹跳舞,她就故意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或拿着扫把,慢慢扫到客人脚下。没有客人她也跳,我们搬到哪儿,报纸糊的窗户很快会被戳几个洞,她边唱边跳,根本不在意窗户外面那些小眼睛。
街坊总是先认识妹妹,才认识我。有次家里不知出了什么事,母亲神色凝重地叫妹妹把住在另一条街的五舅叫来。妹妹出门时,母亲又叮嘱一句:“快点跑!”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还不见五舅的影子。母亲又把我派出去,我跑到半路,发现采购站门口围了一群人,我没敢看热闹,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歌声让我停了脚步。我挤进人丛,看见妹妹正在边唱边跳《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我瞪着她说:“看一会儿回家妈不打死你。”妹妹当时就吓哭了,周围的人见上一秒还在欢跳的人,下一秒放声大哭,全被逗笑了,有几个人赶紧把手里准备好的一毛钱,塞进妹妹手里或衣兜。原来,妹妹没走几步就被街坊叫住了,让她跳舞给大家看,跳完给她一角钱。就这样,这家跳结束,那家又把她围住,她挨家挨户地跳,才跳了半条街。
但是这个舞蹈家,五年级还不会背乘法口诀,每道算术题都让她焦头烂额。每次她不听我的指挥,我就出几道数学题让她做,或者叫她背乘法口诀表,这种时候,她的态度立刻软下来,一句顶撞的话都不敢说。整个小学期间,她一直在偷偷地改成绩单上的分数,很长时间才东窗事发,15改成75,1上面加一横就行了;33改成88;25就改成85,简直聪明绝顶!事情败露后,她被母亲狠狠揍了一顿。当天掌灯时候,到处找不着妹妹,最后在楼上找到,已醉成一摊泥——挨打之后,她又羞又恼,一口气把爸爸剩下的半瓶酒喝光了。
我打猪草的动作又慢又笨,不过只要带上妹妹,我背篓里的猪草就不会太少,和邻居几个小姑娘一同蹲在地上割猪草的时候,妹妹总是悄悄把别人背篓里的猪草抓到我的背篓里。几个女孩中,有个叫大余儿的反应有点迟钝,妹妹每回都点着她偷。有一次吵架,其中比较机灵的赖光霞以嘲弄的口吻对妹妹说:“好意思,偷人家猪草。大余儿,你蹲着嘛!大余儿,你蹲着嘛!”妹妹见大余儿站着割猪草无法得手,叫大余儿蹲下割。
妹妹不知怎么学会了制作植物标本,从那以后,看见一只蝴蝶从门口飞过,她就跟着去,天黑才回来,挨了母亲一耳光也不觉得疼。还在很小的时候,有次我带她到山坡上玩,指着五颜六色的鲜花中白色那一朵,她对我说:“这朵最漂亮!”在班上,她总是被孤立的那一个,她也不难过,她有另外的同学:蜻蜓、天色、一条小溪……夏天总有最深的绿,绿的深渊,她在山野里奔跑,踩碎许多野菊花。她应该永远在山腰的树林里奔跑,而不应该以最快的速度长大——一句话就失恋了,一句话就热恋了,而那说话的人,他只是随便说说。她能用枯枝和干草随意插出一种情绪,当她把花瓶摆放在屋子一角,屋里立刻会呈现出一种寂静,仿佛树荫正从一棵树下移下去——插花是在讲述吧?
十多个写诗的笔记本,被她看得比钥匙还重要,旅行或出差,背包里要随身带三个笔记本:一本写完的,一本写了一大半,一本全新,那些充满灵性的句子,难免夹杂几个错别字。大姐说:“我们家的文盲在写诗。”我们都笑,想起“雨后春伊”的故事:妹妹刚上初中,开学第一天,教语文的何先诚老师对全班同学说:“告诉大家一件高兴的事儿,我的前任学生邓青的妹妹就在我们班,她姐姐的学习当时在我们班是第一名,我相信她妹妹的学习也不会差,而且,她们一家人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现在请邓红为大家朗读第一课。”妹妹站起来,把《雨后春笋》读成“雨后春伊”,接着,错别字连篇把全班同学弄糊涂了。刚开始,教室里只有零星的笑声,后来发现妹妹不是没看清楚,而是一个白字先生,都放开来笑。也许被笑懵了,后来,简单的字妹妹也要读错。何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始还板着脸教训笑声最尖的同学,最后也笑趴在讲桌上……
但我知道她是个真正的诗人,她把那份真切、简单的心思带到了诗里,同时,生活在其中。墙壁、厨房门、床头,到处是她誊抄的诗,四壁如洗,她有办法将诗里的光照引来。她在麻片上绣上木屋和小路,把一句话绣在木屋旁边:“我送给你,代表我全部的贫穷,全部的富有。”我觉得屋里应有尽有了。偶尔,她拿着电话在窗子边笑得前俯后仰,笑出沙哑的本音。有时又让话筒那头的人等着,要找一篇散文来读,仿佛生活与柴米油盐无关。这种情况,我就什么也听不见,只惦记一件事——电话费!
因为母亲乱发脾气,妹妹扔下幼儿园的工作,离开小镇。不久,她在贵州电视台谋得一份职业,任音乐之声栏目编导,并且恋爱即结婚。我特地赶到贵阳参加她的婚礼,结果,只是帮她搬了一次家——婚礼临时取消了,她认为对方是个陌生人。几个月过后,我再次去参加她的婚礼,新郎就是上次取消婚礼那个“陌生人”。一年以后,她提着行李回来,婚礼上的喜色散尽,怔怔地望着贴在墙上的诗,用手抹去落在上面的灰尘。写诗、热恋、辞职、离婚……每一件大事都被她看得很轻,但我知道,只是表面上被她看得很轻而已。奔放、率性、可怜、孤僻、一根筋……她让我好像有很多个妹妹,无论表现得多么不像她自己,我都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个坦白、敢爱敢恨、把眼泪洒在骗子身上,把诗歌混为生活,把生活混为诗歌的人。
看了《悲伤在黎明前终结》,她说大提琴太美了,第二天,花了四千多块钱,买了一把大提琴。哆来咪还没找准,大提琴就成了摆设。一段时间之后,大提琴已经放到衣柜顶上去了,把装大提琴的袋子拉链拉上,放在高一点的位置,连她自己也想不起,屋里有一把大提琴。朋友聚会,提议让她跳舞的人话音未落,她就如小时候那样,一闪就站在屋子中央了。第一个动作就表明了年纪,但那是把沉郁全都抛出去又拉回来的扬臂和垂头,是将河水抛向空中再试图接住的淋漓尽致,是“我认了……”的不甘。音乐停下,她若无其事,好像刚才那个投入得有点过火的人并不是她。那些她爱过的人,分手后依然记得她留给他们的痛,以及欢愉结成的疤,那是永远年轻、炽烈和诚恳的恋情,稍不留神就要破碎。
园艺、电影、音乐、书法甚至宗教,她凭直觉和最初的狂热去理解和崇拜,什么都只触到皮毛,但她的悟性让她从皮毛处就能吸取到别人从骨子里吸取的精华。她的审美自带一种哲理,有时一语道破实质,使人感觉一切只能用天机来解释——她就像衔来春泥的那只燕子。她偏爱对襟衫和盘扣,喜欢在墙缝里养花,认为民国是一个回得去的时代。
我送她去另一个城市上班,在嘈杂的客车站,不知为何,我把告别的话咽下不说。汽车启动时,她从半开着的玻璃窗探出头,使劲地喊:“不生病就要给我回信。”她的信像雪,密密地织在日子里,有时像是遇到了暖冬,不见影儿。我专挑暖冬时节去看她,没有雪,只有年少时山岭上一同遇见的青,山路湿滑,山风粗野,她的笑声东倒西歪。我情愿一直落在后面,看她的背影渐小,小到可以管束、欺负和重新关怀。她一次比一次随和起来,这让我烦恼,想起她从前的霸道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任性,什么样的际遇,让一个人改了性情?如今好长时间我和她不见一次面,面带难色的时候她去哪儿?我时常出神地望着墙壁——四壁如洗,想不起以前贴在那儿的是哪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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