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从谷敬文司令部里出来,并没有去指挥战斗,他带着自己的卫士带上平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包了一个包袱,然后闯到老百姓家里抢了两身便衣,趁农民自卫队拥进寨门的时候,他们混出了谷家寨。这时候谷家寨外,仍然人山人海,他们只好在密林中钻来钻去,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卫士建议下,他们坐下来休息。辛劳了一天一夜的杜松,背靠着橘树打起瞌睡来,但他并没有睡死,他听见树丛拨动的声响,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他的卫士正提着他那盛满金银细软的包袱向山林里走去。这时已是凌晨时分,一切都显得很明朗了。
“你到哪里去?”杜松大声喊道,他暂时忘记了他的处境。
“解手!”
“解手为什么提着包袱?把包袱放下!”杜松命令着。
“告诉你,姓杜的!这里没有什么参谋长了,留着你那命令吓唬野兔子去吧,老子不怕你!”卫士停下来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杜松。
“放下!”杜松蹦起来,向卫士扑了过去。
但卫士并没有逃跑,也没有向他开枪,只是迎头向杜松扔来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杜松“啊呀!”叫了一声,就跌倒在草丛中了。
卫士轻蔑地吐了口唾沫,拎着包袱,向树林里一钻,扬长而去。
杜松的额头上挨了一下,头被打破了,流了一些血,昏晕了半个小时,但没有死去。他又慢慢爬起来,撅了一根树枝当作手杖,在树林子里蹒跚着。没有饿惯的肚子现在咕咕地叫着,强迫他去寻找一餐早饭。很幸运,他竟摸到山路上来了,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头,手里也拄着拐杖,一步一摇地向前走着。
“这个老家伙也许能给我凑合顿早餐!”杜松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这时他又想起腰里还插着一把手枪。有了枪就不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啊!对于抢劫,杜松也算是老手了。
杜松加快脚步,离前面那个老头越来越近了。他发现这个老头穿着并不像老百姓,从背影看来,身体还很健壮,但是从他走路那步履维艰的样子,却又像久病初愈的人。杜松离老头越近,就越觉得背影有些熟悉。前面的老头好像发现背后有人,便加快了脚步。
杜松再也不想追赶了,因为他头疼得厉害,便高声喊道:“老乡!老乡!等一等!”
老头开始愣怔了一下,脚步迟疑了几秒钟,但又立即加快了脚步。
“聋子?”杜松想道,为了一顿早餐,他便忍着头疼继续追赶,在山路转弯的地方,他追上了这个老头,厉声喊道:“站住!老家伙,你想装聋作哑,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老头似乎听出了杜松的话音,猛然回过头来,双方都愣住了:“是……你!”
“啊……是……你!”
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威名显赫一时的三县“剿共”司令谷敬文,今天竟落到了这步田地。他连自己的墨晶眼镜都不敢戴了,以致跟随他多年的部下都不敢立即相认。
这个司令是怎么走出谷家寨的呢?这里不能不简单交代几句:谷敬文喝令劝他离开谷家寨的新任参谋长滚走之后,回到了他的卧室,带上卫士给他拿来的便衣,掀开床下的盖板,下了地道,这条地道直通寨外他谷家的坟地。
这条地道还是谷敬文他老子谷半县在世的时候修的,那时谷敬文还只有十七岁,他不懂修这条地道有什么用处,他的老子谷孟余告诉他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居安思危哟,红绫会是被扑灭了,可是那些泥脚杆子还是要造反的!明朝的京城不也曾被李自成攻占过?崇祯皇帝落了个自缢于煤山的下场。何况我们这个小小的谷家寨呢?……”今天谷敬文应该感谢他老子的远见和祖宗的荫庇了。他终于爬进了地道,带着满身烂泥又从他祖坟里钻了出来,换上便衣,落荒而逃。……
“我的命令你没有执行吗?”谷敬文看着他下属的脸上血迹斑斑的狼狈相,有些生气。他很奇怪,他的参谋长竟敢不执行他的命令而私自潜逃,更不能容忍的是,杜松竟和他逃在一条路上,并且喊他“老家伙”。
“我是赶来给谷司令报告战况的啊!”杜松嘲笑着,他看着谷敬文还在他面前摆司令的架子,觉得十分滑稽,便放声笑了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你的兵呢?”谷敬文听出了杜松嘲笑的意味,但他按住了火气,“可耻啊!”
“滚你妈的蛋吧!”杜松想起了他提议让谷敬文离寨,而谷敬文辱骂他,叫他滚的情景,一股冤气浮上心头:“我逃跑?我可耻?你是什么东西?我头上的伤是战伤,是荣耀,可是你呢?你倒比我先爬出了谷家寨,你这个伪君子,你是耗子,你是狐狸,你是吹牛大王,总之一句话,你是个混账王八蛋!……”杜松的咒骂像一桶污水兜头向谷敬文泼去,他还悔恨骂得太轻。
谷敬文向他的胆大妄为的部下抡起了拐杖,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癞皮狗,你倒反咬起你的主人来了,我砸死……”但谷敬文的手杖停止在空中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子。
杜松抽出腰里的手枪,正对着谷敬文的胸口。
谷敬文手腕子软了,拐杖慢慢地落了下来,无力地蹲到脚边的一块岩石上,和解地说:“杜老弟,莫开玩笑了,我们现在应该‘有难同当,同舟共济’啊,还是谈谈咱们的处境吧!”
“这不就结了!”杜松也坐了下来,他两手捧着脑袋呻吟着,肚子又咕咕噜噜地叫起饿来,他向他的“有难同当”的伙伴说,“给我点东西吃吧。”
“我连个狗屁也没有!”
“挨饿真不是个滋味,”杜松叹了一口气,“我都快直不起腰来了。”
谷敬文打了个哈欠,又强打起精神来说:“你打算到哪里去?”
“鬼知道,说不定要进棺材!”
“不要泄气嘛,我们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谷敬文自觉这话没有力气,但须要提一提精神,便屈尊降贵地说:“杜老弟,有烟吗?”
“烟!对不起,叫他妈的卫士给带走了!”
“你还带着卫士?他在哪里?”谷敬文好奇地问。
“你少问几句好不好?”杜松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没好气地说。
谷敬文讨了个没趣,他仔细观察着杜松的表情,忽然醒悟地大笑起来,“哈哈,原来你这脑袋上不是战伤啊,是你那卫士给你打扮的吧?你大概带了很多钱财吧?”
杜松痛苦地“唔”了一声。
“以后不要这样傻,人和人都是狼和狼的关系,当你没有权力的时候,你就不会有卫士了,那卫士是给团长、参谋长干的,不是给杜松干的。就像你我一样,在两个小时之前,你见了我还像儿子见了老子那样,现在你却用手枪对准我。唉!权力啊,权力!”
“领教,领教!”杜松辛辣地说,“请问‘司令’卷土重来之策。”
“我还有在国民党里当团长的大儿子谷福春,总有一天,我还叫九里十八坪血流成河……”谷敬文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胸膛里仇恨的狂涛又汹涌起来,他激怒得失去了常态,他从岩石上蹦了起来,抖动着两个紧握的拳头,仿佛要向什么人扑去,他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喊道:“天啊!我绝不饶恕他们!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的九里十八坪,我的四岭山,我的谷家寨,我的土地,我的财产,我的一切,我绝不会放弃,我就是死了,也要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
杜松以为谷敬文是疯了,他苦笑着说:“老兄,安静些吧,这一切都是带不走的!”
“难道我会丢给那些造反的穷小子们?”谷敬文瞪着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松,仿佛要和他争辩个明白。
“这有什么办法?”
“不!我不甘心,绝不甘心!老天爷啊!我谷家的产业绝不能葬送在我谷敬文手里,我要……天塌下来吧!”谷敬文疯子似的叫喊着。
“哧!有人来了!”
“啊,哪里?”谷敬文抬头一看,山路上果然走来了一群人,“快,快!”他惊慌地叫了两声,首先钻进树丛里去了。
杜松也跟了进去,路上的人群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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