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则、达摩与梁武帝

第一则、达摩与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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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帝大通元年(公元527年),正是金风送爽、稻谷飘香的季节,一艘硕大的远洋大船徐徐驶入珠江口。一位深目高鼻、赤须道然的比丘(出家僧人,俗称和尚),迎着猎猎江风,矗立在船头。他深邃的目光,透过淡淡的薄雾,久久凝望着震旦这块与他的家乡一样古老、一样神奇的大地。

这艘大船来自遥远的天竺。那位赤足站立在甲板上的蕃僧,就是注定要改变中国佛教发展方向,并对中华传统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达摩祖师。

达摩,全称菩提达摩。他原是古印度南天竺香致王的三王子。当时,正是这个国家繁荣强盛时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菩提达摩的两位兄长为了争夺王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天道无欺,机关算尽的同时,往往也就将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一直冷眼旁观的香致王十分厌恶他俩的拙劣表演,反而要将王位传给淡薄名利、与世无争的达摩。香致国有一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摩尼宝珠,它不但是财富、荣耀的象征,而且也是掌握国家权力、继承国王之位的象征。

香致王郑重地将摩尼宝珠交给了菩提达摩。

两位兄长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正当他俩暗施诡计,要置达摩于死地时,他却来自投罗网了。

“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光耀乾坤的摩尼宝珠,这就是人善良、纯洁的心灵。它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而世间的荣华富贵,权力财富,在我看来,犹如砖石瓦砾。”

他轻轻地走了,如同他轻轻地来到,留下了摩尼宝珠,未带走一片云。

菩提达摩抛下王位,剃度出家,光头赤脚,去寻找宇宙人生的真谛。许是宿具善根,他无意当人王,却意外地成了大法王——他得到了般若多罗尊者的衣钵传承,成为自佛祖释迦牟尼以来的第28代祖师。

师父临终告诉他,震旦有大乘气象。于是,他怀着弘法利生的热望,经过三年海上漂泊,遭遇九死一生,一双赤脚终于踏上了中国南海(今广州)坚实的土地。从此,禅,这最神奇,最微妙,最不可思议的精灵,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一花五叶,结出光辉灿烂的丰硕成果。

“我要找一个不被人欺瞒的人。”达摩说。

贵为南朝国主的梁武帝,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不会被人欺瞒的人。不是么,他是以智谋著称的汉丞相萧何之25代孙,赤手空拳打下江南天下,登上了帝王宝座。他是开国皇帝,真龙天子,挥一挥手,日月无光江河变色;跺一跺脚,半个中国都要抖上三抖。试想,有哪一位活得不耐烦了,敢到老虎嘴边拔毛、苍龙头上折角?莫说故意欺瞒他,就是伺候得不舒服,他一不高兴,很可能叫你满门抄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梁武帝马上得天下,却杀中有仁,笃信佛教,奉佛甚为虔诚。在他的国度里,有大型佛寺2800余所,僧尼82000多人。而且,他不像一般的帝王,烧香拜佛是为了祈求佛祖保佑自己的江山万万年,或者干脆就是装装样子。他是真心崇佛,深入经藏,精研教理,深得其中三昧。因此,在他登坛宣讲《般若经》时,身放五色瑞光。他曾经三次到同泰寺舍身出家,迫使皇太后与满朝文武赶紧掏腰包,为他赎身……他是中国历代帝王信佛最为虔诚的第一人,人称“佛心天子”。

于是,达摩与梁武帝的历史性会面,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达摩在梁武帝派遣的特使陪同下,驷马高车,风驰电掣,从南海来到梁朝国都建康(今南京)。在台城(皇城)太极殿,一番寒喧之后,两个人开始了一场流传千古的对话。

梁武帝说:“朕自即位以来,一心向佛,修建寺庙,广抄佛经,度僧出家更是不计其数。大师,你是从佛陀故乡来的高僧,对佛教教理极为精通,请你说说,朕这么做,都有哪些功德呀?”

说完,梁武帝热眼巴巴地看着达摩,就像做过好事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一样。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一点功德都没有!”

达摩将一瓢冷水兜头泼向梁武帝。不,不是冷水,简直就是比冷水还要冷的冰水,梁武帝被浇了一个透心凉。他百思不得其解,佛经上明明说道,建造寺院,刻印佛经,供养出家人衣服饮食,有无上功德,必得大福报。但是,这个达摩为什么却说没有功德呢?难道,佛经还会骗人不成?

达摩见梁武帝一头雾水,就耐心解释说:从大乘佛法来讲,如果一个人为了得到善报而去做一些好事,并且做过之后念念不忘,说明他是在刻意求功德。那么,这种有意识而为之的作法,就是有为法。《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因此,建寺、抄经、度僧之类的功德,如物体的影子一样,看似虽有,却无实质。试想,依附在虚假幻象上的东西,又能存续多久呢?况且,佛教是需要以自己的心身去实际体验的。真修实悟,明心见性,才是真正的无上功德。

梁武帝听了这番与传统佛学理念截然不同的话语之后,更加迷惑了,如坠五里雾中,满眼都是迷离,都是迷朦。但是,他毕竟是一代豪杰,自有其过人之处。虽然他对达摩的理论极为不满,且不以为然,可他表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他想起自己曾经与娄约法师、傅大士、以及自己的儿子昭明太子,一同研究、讨论过真谛、俗谛的问题,他本人对此很有心得,于是就将话题转移到了这上面。他投石问路地问道:“达摩大师,什么是圣缔第一义呀?”

所谓圣缔第一义,是佛教最为高深、最为玄奥的理论之一。真谛用以阐明万法非有、本质皆空(空,并非无,而是不停的变易)的道理;而俗谛则在说明万法续存,流注妙有的现象。真空妙有,真俗通融不二,就是圣缔第一义。

例如,我们看一道瀑布,它的本质是由无数流动的水滴组成的,离开了水滴,也就没有什么瀑布。瀑布的本质是水滴,但水滴并不是瀑布。水滴,只有从上向下流动起来,才能形成瀑布;瀑布,只能存在于水滴的不断流动变化之中。

若是从研究佛教理论的角度,梁武帝的问题可谓问的很妙,恰到好处。但是,达摩的禅法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以,他回答梁武帝的是:“廓然无圣!”

廓然,像宇宙空间一样辽阔,一样湛然。宇宙存在的这个无限空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动不摇,清虚灵明,包容一切。在这里,所有的存在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绝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神圣平凡之别。

达摩就这样将大好禅机阖盘呈献在了梁武帝面前。

当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候,是小草,你就忘我的绿;是鲜花,你则尽情的艳;是大树,你挺拔,你伟岸,你高大参天,你绿荫匝地……若是一块石头呢?梁武帝真像石头一样冥顽不化,面对达摩煞费苦心为他而设置的契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这样轻轻错过去了。他,仍然在凡与圣的分别、对立上动心思,费思量。他想:你达摩口中说无圣,难道佛陀不是圣人?还有,人家都说你是从释迦牟尼佛一脉相承的大祖师,已经得道成圣。你又作何解释?

梁武帝问道:“朕面对的是什么人哪?”

“不认识!”

恐怕连神鬼都想不到,达摩会这样回答。他为什么这样回答?他是说不认识自己吗?他如此回答所传达的禅意又是怎样的呢?可惜,这最后的禅机又一次被梁武帝当面错过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与来时的前呼后拥、骏马华车大相径庭,达摩孤自一人默默地走出高大雄伟的太极殿,走过建康繁华热闹的大街,穿过北城门,一直向北走去。正北,就是滚滚长江。江边,就是著名的朱雀航(码头)。

这里是建康的水上门户,逆流而上,可达巴蜀;顺江而下,扬帆大海;渡江北去,便是中原。历史上,几多英雄豪杰扬帆而来,又有几多失意者败兴而去。自从战国楚威王七年(公元前333年)建邑,这座旧时被称作“金陵”的古都,埋葬着多少末代帝王破碎的美梦,又成全了多少开国皇帝的千秋霸业。26年前,梁武帝的精兵强将顺江而来,就是在这朱雀航打败了萧宝卷的最后一支军队,从而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建康,建立了大梁帝国。22年之后,侯景的叛军也是由这水上门户攻入了首都,血洗古城……当梁武帝被侯景囚禁在太极东堂,饥无食,渴无饮,求生不得,想死不能,他会最后一次想起今天与达摩大师的会面……这些都是后话。

在达摩走向朱雀航,准备乘船渡江北上的同时,另一个中国比丘同泰寺住持志公和尚——梁武帝最崇敬的法师,听说达摩到达了京城,匆匆进城来,赶到太极殿。谁知,他来迟一步,达摩已经与梁武帝不欢而散。他听了梁武帝的讲述,无不惋惜地连连叹气,说:“皇上,你认识达摩吗?”

志公和尚之所以如此一问,自有他的用意。可是,梁武帝正在气头上,没有仔细品味,也跟达摩说的一样,顺口来了一句:“不认识!”

梁武帝的“不识”真的与达摩所说的一模一样吗?

志公苦苦一笑,说道:“皇上果真不识达摩。你可知道,其实,他是观音菩萨的化身,特地来中国传授佛的心印的。”

梁武帝一听,大为后悔。他急忙传令下去,让朝中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臣,速速去请达摩大师回宫。

志公和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皇上,你虽然贵为一国之主,说一不二,可是,你能拽回远去的琴声吗?你能留住闪电的光明吗?别说几位大臣请不回达摩,你就是发动全国的人,恐怕都无济于事。”

梁武帝才不信呢。他是马上皇帝,行事极为果断,最懂得兵贵神速。他在派遣大臣的同时,早已下令禁军,以烟为号,全面封锁了都城的道路、港口,不许一人离开建康。除非达摩长出两只翅膀,否则,他根本无法离开!这样一来,他还不乖乖地给我回来?

梁武帝胸有成竹,所以自信满满。他笑眯眯地看着志公,心想,一会儿给你老和尚一个惊喜,叫你也见识一下皇帝的手段。

此时,达摩正伫立在长江岸边。

左近的路口有重兵把守,右侧的朱雀航码头早已封航,后面一大群文武大臣连同众多禁军高手飞奔追来。他的前面,横亘着浩浩荡荡、浊浪排空的长江!

禁军高手们训练有素,成半月形散开,远远警戒着,似乎是在防备达摩逃离。而大臣们边呼喊,边追赶过来。

前行无路,后有追兵,达摩却不慌不忙。他随手折下一根芦苇,抛进长江。小小芦苇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逐浪沉浮,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浪头吞噬。达摩回头对着已经追到身后的梁朝重臣们微微一笑,身体腾空而起,宛若一只蜻蜓,轻轻地、轻轻地落在那根芦苇上。那芦苇不但没有下沉,反而像是有了主宰,劈风斩浪,高速向北岸滑去……这就是著名的历史典故“一苇渡江”。

“嗟乎,见之不见,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怨之恨之。”这是梁武帝在达摩北渡之后写下的一段懊恼的文字。

原来,帝王也买不到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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