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是高潮在故事的前面,小说一上来就是高潮,之后是漫长的下降、解释、反思、结尾。这种情况的一个极端表现是:故事的高潮在作品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作品的主体部分写的是对这个高潮事件的后果反思和过程追述。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红字》就是这样的例子。
小说故事上的高潮是牧师丁梅斯代尔和海丝特产生恋情,发生关系,并生下女儿。而这一部分在小说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小说开头就写海丝特站在刑台上示众。
故事发生的顺序应该是:罗杰·齐灵渥斯医生从英国到美国去,半路遇到海难,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后来证明他被印第安人捉去了。他的妻子海丝特先到达目的地,和当地年轻英俊、博学多才的牧师丁梅斯代尔相爱,还生了一个女儿。她的丈夫找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他妻子的地方不是在他家里,而是在刑台上,妻子的胸前戴一个红字A,是“Adultery”的缩写,即“通奸”的意思。他的妻子在丈夫生死未明的情况下,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所以按通奸罪受到惩罚,被关在监狱里,还被拉到市场上带着耻辱的标记示众。
故事的高潮应该是通奸那件事。可是小说一开始,高潮已经过去,那么后面还有什么好写的呢?虽然一开始高潮就过去了,但是它设置了巨大的悬念。罗杰·齐灵渥斯是个聪明过人且报复心极强的人。由于他妻子宁愿自己忍受羞辱,也不向任何人吐露情人是谁,所以他下决心要把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查出和他妻子通奸的那个人。
小说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如果按照现在通俗小说的写法,应该在两个人如何相识相爱那一部分多着笔墨,然后在最后的结局写当事人受到惩罚就完了。可是,这部小说恰恰省略了那一部分,反而写事情过后几个当事人对事情的不同反应。经典名著和一般小说的区别在此得到体现,它对故事高潮的处理方式不同。
通过前面几个例子,我们知道,高潮部分是揭示人物关系,阐发作者的思想,表达作品的主题。在情节设置上,高潮出现的位置都是为了这些目的服务的,而不是相反。如果小说中我们通常认为的最重要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小说还写什么?——小说的主要部分写这件事情的后果和影响。
这个事件对几个人都有影响,但是影响的方式和结果不同。在这件事情之前,海丝特、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各自是什么角色,在社会上是什么形象?在这件事情之后,每个人又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怎样重新确立自己的形象,怎样重新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怎样接受这件事情的后果? 这是作家希望读者关心的问题。
受影响最深的至少有四个人。一个是海丝特那位神秘的情人。他到底是谁,他的名誉为什么那么重要?两个人发生恋情之后,海丝特受到了惩罚,只要她出现在公共场所,都要佩戴红字,她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的罪过遭受惩罚。但是,她从来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情人到底是谁,竭尽全力保全他的名誉。
她的情人呢?难道没有受到惩罚吗?没有受到心理的折磨和道德的拷问吗?没有歉疚、负疚感吗?随着故事展开,我们知道,她的情人是牧师丁梅斯代尔。他在这件事之后变得干什么事都躲躲闪闪,有种负疚感,甚至养成了一种习惯,老是捂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胸口烙着不敢让人看到的东西一样。海丝特在总督家里看到的牧师是这样的:
他面色苍白,一只手捂住心口——只要他那古怪的神经质一发作,他就会做出这个习惯的动作。他此时的样子,比起上次海丝特示众时我们所描绘的,还要疲惫和憔悴;不管是由于他那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抑或其他什么原因,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深处,在烦恼和忧郁之中还有一个痛苦的天地。(霍桑著、胡允桓译:《红字》,8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他的惩罚是秘密的,是一种自责、负罪的状态。他一直不能面对,一直难以改变,直到最后内疚至死。
这件事对海丝特的丈夫也有影响。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知道,她的丈夫罗杰·齐灵渥斯是个医生,能够治疗人的身体疾病。作为丈夫,看到妻子犯下这种罪行,他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宽容或报复。那个本来应该得到同情的可怜的丈夫选择了报复。最后他变成了一个恐怖的、一心只想复仇的、像魔鬼一样的人物。大家看到他,没有一点同情心,只感觉这个人可怕、可恶,令人恐怖:罗杰·齐灵渥斯自从在镇上定居,尤其是和丁梅斯代尔先生伙居一宅以来,外貌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起初,他外表安详而沉思,一派学者模样;而如今,他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见的丑陋和邪恶,而且他们对他看得越多,那丑陋和邪恶就变得越明显。按照一种粗俗的说法,他实验室中的火来自下界,而且是用炼狱的柴薪来燃烧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他的面孔也就给那烟熏得越来越黑了。
……这个恶魔的代理人获得神圣的特许,在一段时间里,钻入牧师的内心,阴谋破坏他的灵魂。(霍桑著、胡允桓译:《红字》,97页。)
充满仇恨的报复让海斯特的丈夫从一个令人同情的角色变成一个丑陋而邪恶的人。
对海斯特的女儿,这个所谓的罪的结晶肯定也有影响。海斯特给她的女儿起名珠儿,就是珍珠的意思:
珠儿生下来便是那婴孩天地的弃儿。她是一个邪恶的小妖精,是罪孽的标志和产物,无权跻身于受洗的婴孩之列。最值得注意的是,这孩子仿佛有一种理解自己孤独处境的本能;懂得自己周围有一条命中注定不可逾越的鸿沟;简言之,她知道自己与其他孩子迥然不同的特殊地位。(同上,69页。)
小小年纪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和隔阂,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命运。
受影响最直接的是海斯特本人。她因为自己的罪责公开地接受谴责和惩罚。在这个过程中,她勇敢面对,独自担当。海丝特是心智健全、勇敢坚强的女人,读到后面我们知道,她也非常善良、能干。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着自己,也改变着别人对她的印象:
一有施惠于人的机会,她立即承认她与人类的姊妹之情。对于穷苦人的每一种需要,她比谁都快地就提供了她菲薄的支援……在镇上蔓延瘟疫的时候,谁也没有海斯特那样忘我地献身。每逢灾难,无论是普遍的还是个人的,她都会挺身而出……她胸前绣着的字母闪着非凡的光辉,将温暖舒适带给他人。那字母本来是罪恶的标记,此时在病室里却成了一只烛光。在受难者痛苦的弥留之际,那字母甚至会将其光辉跨越时间的界限:在现世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而来世的光亮还没找到死者之前,为他照亮脚下的地方……她的胸口虽然佩着耻辱牌,对有所需要的人却是柔软的枕头……那字母成了她响应感召的象征。由于从她身上可以得到那么多的支援——她深富同情心又极肯助人——许多人都不肯再按本意来解释那红色的字母“A”了。他们说,那字母的意思是“能干”(Able);海斯特·白兰只是个弱女子,但她太有力量了。(霍桑著、胡允桓译:《红字》,123~124页。)
一个应该受到惩罚的女人,怎么变成一个能够得到大家谅解又值得尊敬的人?这个过程耐人寻味。
《红字》这部作品略去了故事的前半部分,即海丝特和牧师是如何产生恋情的,而只写了这个恋情带来的后果。这种取舍成就了一部伟大的经典名著。
因此,这部作品有深刻的立意和主题,它全部笔墨都集中在描写这件事对当事人的影响,即对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她的丈夫罗杰·齐灵渥斯、牧师丁梅斯代尔还有珠儿所带来的影响上。因为他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同,其命运和结局各有差异。这就是小说想要阐明的主题。由于小说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漫长的对“罪”的反思过程,它对心理的、道德的、行为的反思描写得多一些,而对人物的行为本身写得少一些。
从揭示主题的角度看,它的高潮其实也可以说是在后面,就是海丝特·白兰、牧师丁梅斯代尔还有他们的女儿珠儿,三个人一起站在当初海丝特被示众的那个刑台上,牧师在发表完长篇大论的布道词之后撩开衣襟,露出胸膛,倒地身亡。这一刻是作品主题上的高潮。同样的例子还有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叙事诗《老水手谣》,也叫《古舟子吟》。
诗歌开头,一个老水手在半路上拦住了三位正赶往婚礼现场的宾客,非要给他们讲故事。虽然婚礼的钟声已经敲响,老人炯炯闪烁的目光还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感觉这个故事值得一听。他急不可耐地讲了起来: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一条船,船上有很多船员,航行一开始很顺利,但后来遇到了风暴、浓雾和飞雪,天气突然变冷。这时,船员们看到一只信天翁在船上方盘旋,信天翁带水手破除迷雾,行驶在正确的航道上。信天翁似乎是好运的象征,它每天出现,随船飞翔。讲到这里,宾客发现这个老水手的脸色突变,好像让魔鬼折磨得痛苦不堪。老水手说:“我用弩弓射死了信天翁。”信天翁被无辜射杀之后,船只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困在海面动弹不得。船员置身于一种无可奈何、无以逃脱的困境。射死信天翁成了故事的转折点。
按照故事情节,这首诗歌的高潮应该是老水手杀死了信天翁。但实际叙述时这一情节在诗开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即倒叙,故事的高潮或者故事本身实际已经结束,是在作品的开头讲一个已经结束的故事。
他为什么见人就讲这个故事呢?作品的主题肯定不是说杀死信天翁这件事本身那么简单,而是想说杀死它之后的后果。当时的后果是航船一下陷入绝境,船上别的水手都死去了,只剩下老水手一个人。作为幸存者,他生不如死。这是这件事留给他的一个深远而难以磨灭的影响。他一直要面对孤独的痛苦和灵魂的拷问:“我面对谴责,七天七夜/自己恨不得死去。”这是一种幸存者讲故事的叙事顺序。他对故事不断反思,讲到他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美丽而快乐生物的祝福,讲到自己的忏悔和祈祷:“我心中像燃烧一样痛苦,直到故事讲完方休。”也就是说,他之所以硬要拉住参加婚礼的宾客听他讲杀死信天翁之后的海上经历,实际上是把讲述当做一种赎罪的方式。他不得不讲。在讲述的过程中,在对这件事的漫长的回忆和反思中,他经历了恐惧、惩罚,到赎罪、祈祷,再到心灵的净化和感恩。
他慢慢地认识到,不应该做那件事情,他要把他的教训告诉每一个人:
别了,别了,参加婚礼的客人,
但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只有爱人,爱鸟,爱兽的人
祈祷才有效力。(吕千飞译。转引自王佐良:《英国史诗》,267页,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本书作者稍有改动。)
从毫无道理地射杀海鸟,到领悟到要爱惜万物生灵,诗人通过老水手的忏悔与救赎,探索了罪与罚的深刻主题,突出了爱的力量,传达了丰富的道德寓意。听完水手的故事后,本来要参加婚礼宴会的宾客陷入了沉思。从叙述模式上讲,柯尔律治这首长诗有点像鲁迅先生的《祝福》,老水手讲故事的情节有点像祥林嫂问人死后灵魂是否存在,用意都在话外。在这样讲述的过程中,人物形象慢慢变得清晰,故事的内容和细节一点一点地展示出来。二者的不同在于:追问和讲述的对象与结果有别。《古舟子吟》的讲述对讲述者和听者都起到了心灵的洗涤、反思和启示的效果,而《祝福》中追问人则陷入更大的心理恐慌,被追问者愈发觉得无奈和叹息。
这种故事高潮在开始的情形,一般都是对某件事情的回顾和长久沉淀之后的思考,揭示了一种比较深刻的主题,启示我们重新看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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