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万丈红尘一条蛆——梁思奇《我的动物故事》

22.万丈红尘一条蛆——梁思奇《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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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万丈红尘一条蛆
一位农业大学的教授有一次考我 :什么蔬菜的农药残留最严重?我想当然地认为是像“上海青”、生菜、苦麦菜之类的叶菜,她告诉我是豆角。我登时想起,小时候看到的豆角的确经常蠕动着绿色的蛆虫,虫多意味着需要多喷农药。
好像豆类都容易招虫长蛆,像黄豆、绿豆、红豆、白豆概莫能外。这些蛆来历不明。北方人形容人倒霉说“凉水塞牙”,广东人则说“盐煲生蛆”,形容一个人不走运,就像蛆一样毫无来由。古人没科学,认为腐草化萤,腐肉生蛆,蛆们都是“无”中生有。科学的说法,蛆是昆虫生的卵变成的,像腐烂的肉上长的蛆是苍蝇生的卵,米缸里的大米爬着的黑虫子,是地里就沾了虫卵,只不过它们太小,肉眼没法看到罢了。
我祖母“定格”在我脑子里的形象,就是戴着老花眼镜,把簸箕搁在腿上,低头捡拾豆子里蠕动的蛆,丢到地上。按理说,这些吃豆子长大的蛆含有高蛋白,也许还有氨基酸什么的,从营养来说没有问题,主要是恶心。人对食物的心理感受很重要,像北海的沙虫虽然有“动物味精”之称,但因为样子像蛆,让不少人敬而远之。
人们常用“懒蛆、死蛆”来骂人。从生物学角度,骂人都是“降维攻击”,把别人从“人”里排除出去,骂一个人是“蛆”,理论上比骂他是一条狗要严重得多,毕竟狗还属于脊椎动物,骂人作蛆,不仅极端不屑,而且因为蛆经常葬身于人的鞋底,它还含有“信不信我随时弄死你”之意。
世界之大,令人厌恶的蛆,却有人用它来自况。小学四年级时我通过报纸一知半解地记住了很多诗词如“勉从虎穴暂栖身”“随机应变信如神”“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等。除了这些,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尺蠖之道,以屈求伸”。
我们不懂“尺蠖”是什么。父亲说是一种蛆,在墙脚下经常能看到。于是我们特地去找尺蠖的真身。其实是很常见的一种蛆,跟火柴梗差不多大小,绛红色,爬行时身体先是拱成一个半圆,然后伸直,再拱起来。如果说毛毛虫爬行只是身体一节节伸缩,属于 “碎步”,尺蠖则是“大踏步”。
蛆最多的地方是厕所,所以它有时专指粪坑里的屎蛆,因此在农村骂一个人“吃蛆”,差不多跟“吃屎”同义。农村的厕所大多数都是夯土墙,屋顶有的用瓦,有的用茅草或稻草苫成,共同点是厕所里充斥着大量屎蛆。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堪称全村最高级的厕所,双层,有点像一个阁楼,跟现在的复式房有些相似。建这么好的厕所,说明我祖父那一辈与时俱进,思想维新,目光远大。厕所的用途不外拉屎拉尿,但在哪里拉,感觉真的不一样,打个未必合适的比方,这跟吃饭是一样的道理,在哪里吃比吃什么要重要得多。
尽管我家的厕所足够高级,但粪坑里一样屎蛆密布,像针鼻一样大的屎蛆在粪水里欢乐地蹦跶,足以令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休克。屎蛆就是蚊子苍蝇的幼虫,它们是鸭子最爱吃的饲料,所以经常有人偷屎蛆喂鸭。村民将屎蛆视为凛然不可侵占的财富,只有和主人打过招呼,一切才 OK。在几乎一切归集体所有的年代,农民却把屎蛆当作私有财产,让人匪夷所思。
各家各户的厕所都建在离家较远处,因此偷屎蛆的事经常发生。养鸭佬在村里的厕所转悠,举着长竹竿,竹竿前头绑着用纱布做成的网兜,把屎蛆像捞鱼一样捞起来,倒进瓦钵里。鸭子们摇晃着身子,争先恐后,头也不抬“大快朵颐”——好像鸭子没有“朵颐”。你如果见过鸭子吃粪蛆,就会明白什么叫作 “饕餮之徒”。
屎蛆的另一个用途是诱捕塘角鱼。在鱼塘边围一个水窝,用屎蛆做饵料,然后将一只鱼笱 1 安在那儿,口子朝着鱼塘。月明星稀,屎蛆在水窝里翻滚、游动,鱼塘的塘角鱼“大喜过望”,从鱼笱敞开的口子钻进来,以为来到了美食天堂,却不知道已经中了 “埋伏”,鱼笱的倒刺让它们有来无回。《红灯记》里鸠山对李玉和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鱼也一样。
《封神演义》里的姜太公能撒豆成兵,我没有见过撒豆成兵,但见过漫山遍野都是“松毛蛆”的情形。那年刚上初中,周末放学回家,山路两边的松树 爬满松毛蛆,像蚕房一样沙沙作响,许多松毛蛆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飘来荡去,饱食思淫逸地在“荡秋千”,大量松毛蛆被踩得肠爆肚裂,路面染成青绿色,油汪汪、滑腻腻看着恶心,稍不小心就会滑倒。一些经常上山砍柴的人关节莫名其妙地肿痛,打针吃药都没有效。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种说法,是因为皮肤沾到松毛蛆的毛,毒素侵入神经系统所致。
但松毛蛆不算最可怕的蛆,“狗毛蛆”比它还厉害,但好在不会这样暴发。乌黑的“狗毛蛆”只有小拇指大小,浑身长满毒毛,一旦被蜇了就像火烧一样又辣又痛,皮肤会泛起条状的斑疹,严重时还流脓出水。我小时候怕它甚于怕蛇,毕竟蛇不容易碰到,狗毛蛆却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会“中锤”。
尽管松毛蛆令人害怕,却有人拿它当食物。我见过邻居老太婆吃松毛蛆。她用铁钳夹着松毛蛆伸进火里,毛一下子被燎掉,那条蛆的身体很快鼓胀,然后噗的瘪下来,发出嗞嗞的声音,奇香扑鼻。老太婆把一条烤熟的松毛蛆递给看得入神的我,我吓得连连摆手,她脸上对我露出轻蔑的笑意,自己放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敢吃松毛蛆,但吃过“木蛆”,它藏在木头里,只有将木头劈开才会发现。我们在柴堆里找那些有洞眼的木头,大人劈开木头后顺手一丢,我们就像一群小狗扑过去,把龟缩着的木蛆挖出来。木蛆颜色微黄,脑袋一左一右长着两颗锋利的牙齿,身体像莲藕一样一节一节的。被我们找到的木蛆好像知道死到临头,蜷缩着一动不动。我们将它用炭火烤熟了,比黄蜂的蛹还香。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对“蛆”觉得反感,因为并非“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古人把酿酒时浮在酒面的膏状物叫作“浮蛆”,并不觉得美酒与“蛆” 相搭有违和感。陆游、欧阳修、黄庭坚都写过关于 “浮蛆”的诗 :“炊玉吴粳美,浮蛆社酒酿”,“瓮面浮蛆拨已香”,“户有浮蛆春盎盎,双松一路醉乡门”。也许,一种物件“恶心”本没有理由,只是它让人恶心罢了。
如题 :
红尘万丈一条蛆,
彩蝶原来泥里居。
莫道蝉声高自远,
沉沦昔日亦何殊。

1 鱼笱 :竹制的捕鱼器具,口小,鱼进去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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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一等座!您好,可以互个粉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