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就像有什么在呼唤我。但是没有。周围昏暗而寂静。我伸出手去拿手表,触碰到磨旧的皮质表带。差五分五点。这是一栋湖边小村庄里的老房子。一年前我们租下了这里,作为工作室兼家庭度假屋。我又躺了一会儿。然后我起身下床,打开门走到露台上。
世界一片幽蓝。仿佛可以被呼吸进去的蓝。我看着湖对岸远处的群山。山的边缘微微发红,就像它们背面是灼热的烙铁。一切都在期待着。我突然涌起一股对工作的渴望。我突然知道了是什么在呼唤我。
我下楼来到厨房,给自己做了杯咖啡。(我想起修士作家托马斯·莫顿日记中的一句话,“早餐只喝咖啡意义非凡”。)我选了一张唱片放进唱机: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82年版的《哥德堡变奏曲》。我调小音量。然后我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翻译《光年》的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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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想象的那样去生活,否则,你会如你生活那样去想象。”法国诗人瓦莱里在一篇文章中说。我们很容易把这句话当成是出自芮德娜——《光年》的女主人公——之口。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她说话时的样子:四十多岁,离异,单身,一张美丽而知性的面孔(“没有丝毫的多愁善感”),嘴角带着浅淡的微笑,优雅,沉静,超然,散发出某种近乎透明的神秘——就像一束光。
而在小说开头,我们第一次看见芮德娜的时候,她二十八岁,正在一个最适合家庭主妇的场所:厨房。
她的戒指摆在旁边。她身材颀长,全神贯注;她的脖子光着。她停下来去看食谱,低着头,她聚精会神的样子美得惊人……摊在木质台面上的花,她已经修剪好茎干,准备插进花瓶。她面前是剪刀,薄如纸片的盒装奶酪,法式餐刀。她的肩上有香水。[插图]
随即,镜头一转,摇向她所居住的这幢带花园的河畔大宅,维多利亚式的外观搭配波希米亚风的内饰,一如她的生活本身,既典雅又嬉皮,既摩登又自然。
我打算从里到外来描述她的生活,从它的内核,房子也一样,从各个房间收集生活的碎片,那些沐浴在晨光里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曾属于她婆婆的东方地毯,杏黄,胭脂红,棕褐,它们纵然破旧,却似乎喝足了阳光,汲取了它的温暖;书籍,干花罐,马蒂斯色系的靠垫,物件如证据闪烁。
其他闪烁的证据包括:一对天使般可爱的女儿(七岁和五岁),一个温柔而有才华的建筑师丈夫,一辆绿色敞篷跑车,一只叫哈吉的牧羊犬,一个无所不谈的闺蜜,以及,一个秘密情人。某种意义上,小说便是围绕着这些证据在缓缓展开。但那到底是什么的证据呢?是幸福?还是不幸?
从表面上看,《光年》是一部碎片化的婚姻生活编年史。通过一系列电影化的场景切换,它为我们生动地展现了一对美国中产阶级夫妇,维瑞和芮德娜,从1958到1978二十年间的生活切片。它的结构犹如巴洛克音乐,既华丽又清晰:一方面,是繁复而有质感,令人愉悦而充实的大量细节铺陈;另一方面,就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些华美的变奏都源自同一个简洁的主题。这个主题显然就是维瑞夫妇。哦不,等等——也许我们应该说芮德娜夫妇?或者,更确切一点,我们也许应该直接说,这个主题就是芮德娜,而且只是芮德娜。正如他们的好友彼得指出的,离婚后的维瑞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任何两个人,当他们分开时,就像劈开一根原木。两边不对称。核心含在其中一边”。“带走那神圣核心的是你。”他接着对芮德娜说,“你可以一个人快乐地生活,他不行。”
这就是整部小说的秘密所在。芮德娜。芮德娜不仅是他们婚姻中的神圣核心,也是这部小说的神圣核心。她掌控了整部小说的精神气质。为什么这部以婚姻生活为主要材料的小说却几乎没有任何对婚姻的深刻观察和见解?(而且这种缺失似乎并不是由于缺乏才能,而是由于缺乏兴趣。)为什么时光的流逝在书中显得如此飘逸,如此冷漠,如此漫不经心?因为芮德娜。因为无论是对婚姻还是时间,芮德娜都毫无兴趣,也毫不畏惧。
那么,芮德娜对什么感兴趣呢?生活。生活这件事本身。“她真正关心的是生活的本质:食物,床单,衣服。其他的毫无意义;总能应付过去。”对芮德娜来说,“生活是天气。生活是食物”。其他的——工作、交际、政治,甚至友谊和爱情——都毫无意义。对芮德娜来说,有意义的是: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开车进城(“她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购买食物”);在书店里的艺术书籍间流连;野餐;在林间的松木教堂听音乐会;海(“海浪丝滑”);为女儿们编写童话;充满生命力的性爱;松香味的希腊葡萄酒;法国布里奶酪、黄苹果和木柄餐刀;阅读马勒传记;晚睡晚起(“在床上一直赖到九点,然后醒来,舒展身体,呼吸着新空气。久睡者通常特立独行”)……因此,正如我们的恐惧通常与我们的所爱紧密相连,芮德娜最畏惧的,同样是生活——也就是,不能“如你想象的那样去生活”。跟女友伊芙逛街时,芮德娜看中了一套昂贵的葡萄酒杯,当伊芙说“你不怕它们打碎吗?”,她的回答是:“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生活’这个词。”
显然,这里的“平庸生活”并非指日常生活本身,而是指一种生活态度。芮德娜所恐惧的(以及她所厌恶和抛弃的),是以庸常而缺乏想象力的方式去对待生活(“如你生活那样去想象”),是怯懦或麻木地陷于那些平常而庸俗的外在规则中无法自拔——从而看不见生活本身所蕴涵的奇迹般的美。
这些规则中,婚姻无疑是最重要和最醒目的之一。我们很难相信芮德娜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这样一来,小说把叙事的起始时间定在他们成婚八年之后,就显得别具意味。因为即使从最平常的标准看,这时爱情也已经自然死亡。(或者,在较好的情况下,转化为一种坚固而美丽的结晶体:亲情。)事实上,这时的芮德娜看上去就像一个殉难的圣徒:
她知道那是她必犯的错,最后终于犯下。她的面孔放射出知识之光。一条无色的静脉像道伤痕,垂直划过她前额的中心。她已经接受了人生的限制。正是这种悲伤,这种满足,造就了她的优雅。
而出于某种直觉,维瑞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场婚姻的不对等:
他对她的拥有已得到认可,而与此同时,她身上有什么变了。……那种令人绝望、无法承受的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被判处和他一起生活。他无法精确地解释。她已经逃离。
因此,当他终于出轨,他最强烈的感受不是内疚,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的骄傲。他感到“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她突然平等了;他的爱不再单单依赖于她,而是更为广阔”。当他第一次偷情归来面对芮德娜的时候,他感觉空虚而平静,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秘密、欺骗”,但是,“这让他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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