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早晨七点多钟,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由于没有睡足而脑袋发沉,头发没有梳,模样很不好看,脸上带着惭愧的神情,走出寝室来。这时候有一位先生,留着一把黑胡子,大概是医师,走过她面前,到前堂去了。屋里有药气味。科罗斯捷列夫站在书房的门旁,用右手捻着左边的唇髭。
“对不起,我不能让您进去看他,”他阴沉地对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说,“这病会传染人的。况且,实际上,您也不必进去。反正他在发高烧,说昏话。”
“他真的得了白喉吗?”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小声问。
“老实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科罗斯捷列夫嘟嘟哝哝地说,没有回答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问的话,“您知道他怎样传染到这病的?星期二那天,他用吸管吸一个害白喉的男孩子的薄膜。这是为什么?这是愚蠢……是啊,胡闹……”
“他病得重吗?很重吗?”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问。
“对了,据说这是顶厉害的那种白喉。真的,应当把希列克请来才对。”
一个矮小的红发男子来了,鼻子很长,讲话带犹太人的口音。然后来了一个高大、伛偻yǔ lǚ、头发蓬松的人,看样子像是大助祭。随后又来了一个很胖的青年,生一张红脸,戴着眼镜。这是医师们到他们的同事身旁来轮流值班。科罗斯捷列夫值完班,并不回家,却留在这儿,像阴影似的在各房间里穿来穿去。女仆忙着给值班的医师端茶,常跑到药房去,因此没有人收拾房间了。到处都安安静静,阴阴惨惨。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坐在自己的寝室里,心想这是上帝来惩罚她了,因为她欺骗她的丈夫。那个沉默寡言、从不诉苦、使人不能理解的人,脾气温柔得失去了个性,又过分的忠厚,变得缺乏意志,为人软弱,这时候却独自待在一个地方,冷冷清清,躺在他那长沙发上受苦,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说。要是他说出抱怨的话来,哪怕是在高热中,值班的医师也会知道毛病并不是单单出在白喉上。他们就会去问科罗斯捷列夫。他是什么都知道的,无怪他瞧着他朋友的妻子的时候,眼神好像在说:她才是真正的主犯,白喉不过是她的同谋犯罢了。现在她不再回想伏尔加河上的那个月夜,也不再回想那些爱情的剖白,更不回想他们在农舍里的诗意生活,而只回想:她,由于无聊的空想,由于娇生惯养,已经用一种又脏又黏的东西把自己从头到脚统统弄脏,从此休想洗得干净了……
“哎呀,我做假做得太厉害了!”她记起她跟里亚博夫斯基那段烦心的恋爱,不由得想道,“这种事真该死!……”
到四点钟,她跟科罗斯捷列夫一块儿吃午饭。他一点东西也不吃,光是喝红葡萄酒,皱着眉头。她也什么都没吃。她有时候暗自祷告,向上帝起誓:要是德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爱他,做他的忠实妻子。有时候她又暂时忘了自己,瞧着科罗斯捷列夫,暗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没有一点儿出众的地方,再加上生着那么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点儿也不懂礼貌,难道不乏味吗?”有时候她又觉着上帝一定会立刻来弄死她,因为她担心传染,一次也没到她丈夫的书房里去过。总之,她心绪麻木阴郁,相信她的生活已经毁掉,再怎么样也没法挽救了……
饭后,天擦黑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走进客厅,科罗斯捷列夫正躺在睡椅上睡觉,把一个金线绣的绸垫子枕在脑袋底下。“希——普——啊,”他在打鼾,“希——普——啊。”
医师们来值班,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留意这种杂乱。一个陌生的人躺在客厅里睡觉和打鼾也好,墙上挂着那么多的画稿也好,房间布置得那么别致也好,这房子的女主人头发蓬松,衣冠不整也好,总之,现在,这一切全引不起一丁点儿兴趣了。有一位医师偶尔不知因为什么笑了一声,那笑声带一种古怪而胆怯的音调,听了甚至叫人害怕。
等到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第二回走进客厅里来,科罗斯捷列夫已经不在睡觉,而是坐着抽烟了。
“他得了鼻腔白喉症,”他低声说,“心脏已经跳得不正常了。真的,事情不妙。”
“那么您去请希列克吧。”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说。
“他已经来过了。发现白喉转到鼻子里去的,就是他。唉,希列克有什么用!真的,希列克一点用也没有。他是希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时间拖得长极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在一张从早上起就没收拾过的床上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见整个宅子里从地板到天花板,装满一大块铁,只要能够把那块铁搬出去,大家就会轻松快活了。等到醒过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而是德莫夫的病。
“Nature morte,祸……”她想,又变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罗……莫……希列克怎么样?西列克……东列克……南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在哪儿啊?他们知道我们遭了难吗?主啊,救救我……怜恤我。西列克……东列克……”
那块铁又来了……时间拖得很长,可是楼下的钟常常敲响。门铃一个劲儿响,医师们陆陆续续进来……女仆走来,端着盘子,上面摆着一个空玻璃杯。她问道:
“要我把床收拾一下吗,太太?”
听不到答话,她就走了。下面的钟敲着。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雨。又有人走进寝室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跳起来,认出那人是科罗斯捷列夫。
“现在什么时候?”她问。
“将近三点钟。”
“哦,什么事?”
“还有什么好事!……我是来告诉您:他去世了……”
他呜呜地哭了,在床边挨着她坐下,用袖口擦眼泪。她一下子还明白不过来,可是紧跟着周身发凉,开始慢慢地在胸前画十字。
“他去世了……”他用细微的声音再说一遍,又哭了,“他死,是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全体跟他比一下,他真称得起是伟大的人,不平凡的人!什么样的天才啊!他给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呀!”科罗斯捷列夫接着说,绞着手,“我的上帝啊,像这样的科学家现在我们就是打着火把也找不着了。奥西卡·德莫夫,奥西卡·德莫夫,你凭什么落到这个地步啊!唉唉,我的上帝啊!”
科罗斯捷列夫灰心得用两只手蒙上脸,摇头。
“而且他有那么大的道德力量!”他接着说,好像越来越气恼什么人似的,“这是一个善良、纯洁、仁慈的灵魂,不是人,是水晶!他为科学服务,为科学而死。他一天到晚跟牛一样地工作,谁也不怜惜他。这个年轻的科学家,未来的教授,却不得不私人行医,晚上做翻译工作,好挣下钱来买这些……无聊的废物!”
科罗斯捷列夫带着憎恨瞧着奥莉加·伊万诺夫娜,伸出两只手抓起被单,气冲冲地撕扯它,倒好像都怪被单不好似的。
“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真的,空谈一阵有什么用!”
“对,真是一个天下少有的人!”客厅里有人用男低音说。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回想她跟他一块儿过的全部生活,从头到尾所有的细节一个也不漏。她这才忽然明白:他果然是一个天下少有的、不平凡的人,拿他跟她认识的任什么人相比,真要算是伟大的人。她想起去世的父亲以及所有跟他共事的医师怎样看待他,她这才明白他们都认定他是一个未来的名人。墙啊,天花板啊,灯啊,地板上的地毯啊,好像一齐对她讥讽地眼,仿佛要说:“错过机会啰!错过机会啰!”她哭着冲出寝室,跑过客厅里一个不相识的男子身边,奔进丈夫的书房里去。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从腰部以下盖着一条被子。他的脸消瘦干瘪得可怕,脸色又黄又灰,活人脸上是看不见那种颜色的。只有凭了那个额头,凭了黑眉毛,凭了熟悉的微笑,才认得出他就是德莫夫。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赶快摸他的胸、他的额头、他的手。胸口还有余温,可是额头和那双手却凉得摸上去不舒服了。那对半睁半闭的眼睛没有瞧着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却瞧着被子。
“德莫夫!”她大声喊叫,“德莫夫!”
她想对他说明过去的事都是错误,事情还不是完全没法挽救,生活仍旧可以又美丽又幸福。她还想对他说,他是一个天下少有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会一生一世地尊崇他,向他膜拜,感到神圣的敬畏……
“德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从此不会再醒来了,“德莫夫!德莫夫啊!”
客厅里,科罗斯捷列夫正在对女仆发话:
“干吗一个劲儿地死问?您上教堂看守人那儿去,问一声靠养老院养活的那些老太婆住在哪儿。她们自会擦洗尸身,装殓起来,该做的事都会做好。”
18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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