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冒犯天下的叛徒:03.向帝国挑战

【仰望星空】冒犯天下的叛徒:03.向帝国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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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说墨子在军事上只是一味地守,以至于"墨守"成为一个不思进取、固步自封的贬义词,那么,在思想战线上他的表现正相反:他是攻坚拔固的英雄,他是赤条条跳出来、挺身而斗的勇士。他向之掷出白手套的对手实在太强大。因为这一对手是自孔子以来相传相袭、门生遍天下的儒家。而站在儒家背后,成为其知识背景、学术根基,甚至世俗权力与文化支撑的是已绵延数百年且取得巨大政治成功,从而"具有无可比拟的历史资本的周王朝礼乐文化。但墨子对之投去轻蔑的哂笑。他的自信来自自己学术的坚实,来自自己道德上的自信,也来自自己方法上的先进﹣﹣他是诸子中唯一对逻辑学下过扎实的工夫,并把它运用到自己学术活动与学术争鸣中去的逻辑学大师。执逻辑利器的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无坚不摧,无敌不克。


他还发明了著名的"三表法",把他的思想与见解建立在它的基础上: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非命·上》)


——言论必须有所谓"三表"才能证立。什么是"三表"呢?墨子说须有所本来,必须有所依据,必须有所实践。向何处找本来?向上,古代圣王的事迹做法。向何处找依据?向下,以百姓耳闻目睹的事实为依据。向何处去实践?把言论、主张落实为刑法政令,考察它符合国家人民利益的情况。这就是所谓的言论必须有"三表"。


概括地说,他的"三表法"实际上是思想应该遵从的基本准则,是"思想的标准"。这标准是:其一,言论必须以古代圣王的言行为立论之本,这实际上是给言论找一个道德的依据和强大的依托;其二,任何言论思想,包括其所涉及的"事实",必须诉诸人类的感官经验——它不能违背常识;其三,要以是否实用有效作为其价值判断的准则。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知道,墨子为什么那么自信。因为他还没发现除他之外,谁还那么认真执行思想的准则,像他这样中规中矩、有条有理、按科学的方法冷静客观地思考与研究。他是经得起任何苛刻检验的。而其他人,则未必。


《淮南子》说墨子“背周道而用夏政”。是的,他背叛儒家之处,就是背叛周朝之时。而所谓"用夏政",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一个更古的圣人大禹,来与好古的儒家较量罢了,这也是他"三表"中第一表——"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的具体体现。墨子也不是一个特别好斗的人,并不刻意在所有问题上都另起炉灶、别出心裁,以同别人唱对台戏为乐并博得喝彩。他是老实人,还不是学术黑客。所以在一些基本的伦理问题上,他与儒家还是一致的;实际上我们应该看到的是,在一些基本道德信念上,先秦诸子都是一致的。在这些"理自不可异"的地方,他们保持着基本的学术道德与价值判断。比如墨子,他的《亲士》《修身》《所染》诸篇,其思想、观点,与儒家如出一辙,他不需要有意甚至刻意地标新立异。这是他对学术、思想老实态度的体现。但在"势自不可同"的地方,他却当仁不让,从中孕育出了墨子自己的真创见。有些题目,一看就知道和儒家对着干,《非儒》不说了,《兼爱》《尚贤》直刺儒家的"亲亲"与贵族政治,《非乐《节用》《节葬》直刺儒家的礼乐文化与厚葬靡费的传统,《天志》《明鬼》反对儒家的道德政治与敬鬼神而远之的观念,《非命》反对孔子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以说,墨子由孔儒的思路,来个反向思考,从而别立一派,成一家之言,卓然而为一大宗。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也正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大侠客做派。


毋庸置疑,在墨子时代,反儒即是反周。儒家文化实际上乃由周公礼乐制度而来。到了春秋之末,礼坏而乐崩,周王朝政治大厦眼看不支,周王朝的文化之树也秋叶飘零。孔子乃强为之作柱,力求维持。而墨子作为一个"贱人"(穆贺说他是"贱人",他也默认了),知道那贵族封建制度对平民而言,毫无益处。所以,他眼里看着周王朝的大厦将倾,心中却暗暗欢喜,并频频出力,推而排之。他有意地忽略周王的存在,不但不把他看作天下共主,而且把他摒弃于天下政治之外。在他的著作中,从来没有提到过周王,这天下政治游戏中,已没有周王的角色。这种冷处理尤其恶毒,清冷而落寞地苟存在洛阳的东周,最怕的就是被人遗忘。墨子抬出一个有意志的"天",来代替周"天子",表明天下只有"天",尚无"天子"。诸侯也只需对"天"负责,而没有什么"天子"值得去在意。孔子说:"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天子",就是天的意志的代表,也就是周王,对天负责,就是对天子负责。他要天下有道,当然就要恢复周王——天子的权威。墨子也反对战争,但他并不像孔子那样,从政治角度来考虑战争,而是从道德角度来考虑战争。战争的不义,在孔子看来,乃是由于不是出自天子而是出自诸侯,是政治的失序。而在墨子看来,攻打别国,正如同偷窃与强盗,其行为本身即当否定。正如不论什么身份的人都不能偷窃一样,不论什么身份的人也无权发动战争。也就是说,孔子把战争看成一个政治事件,关乎政治秩序;墨子把战争看成一个道德事件,关乎伦理原则。当作政治事件,孔子关注的是它的合法性,比如齐桓公等霸主们的征伐,往往假借一下天子的名义,就使得他们的行为"合法化"了。这种在中国历史上常常发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现实勾当,就是在孔子的理论漏洞里发生的。而诸侯发动战争,就是非法的。当作道德事件,墨子关注的是它的合理性。合理性,则容不得敷衍。墨子把攻打别国与偷窃、杀人在性质上等同起来,无论什么人,哪怕是周天子,也不具有偷窃杀人的道德支持。故而他考虑的是战争的道德根基,而与周天子之类的政治秩序无关。就他的反战理论,我们完全可以推导出,即便是周天子的征伐,也是不义的,形同盗窃的。这就逻辑地剥夺了周天子从立朝以来便拥有的政治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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