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依依不舍地把我送进了寄宿中学,又托一位老师仔细关照。我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这样做使我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一定会感到震惊。我依旧在思考以前的问题,我是要重新成为一个好儿子,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还是跟随我的本性走上另一条路。我试着长时间停留在父母和神灵的精神庇佑之下,虽然有些时候离成功只有咫尺之遥,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在受完坚信礼的那个假期中,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寞,而且久久都无法消散。我居然没有为即将开始的背井离乡的生活感到悲伤,甚至也没有因为自己并不痛苦而感到自责。姐妹们都在难过地哭泣,可我很惊讶自己竟哭不出来。我向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而现在我变了,对外部世界漠不关心,整日沉迷于内心,倾听其中禁忌,黑暗的大河暗中奔流,在这短短半年间,我的身体长得很快出落成了一个身材消瘦的大高个子。看起来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孩童时期的志气已从身上消失。我发觉没人爱这样的我,我也不爱自己。我十分想念德米安,也时常恨他剥夺了我的感情,让对生活的麻木像一场恶疾纠缠着我。
起初住校时,我不受欢迎,也得不到尊重。其他同学先是嘲笑我,后来便不再理睬我,觉得我性格怪异,胆小窝囊讨人嫌,我挺喜欢这个定位,演得也很投入,越发特立独行起来。表面上看我桀骜不驯,颇有男子气概,内心则苦于无人理解,受着绝望的煎熬。在学校里,我只需用以前积累的知识即可应付,因为这儿的课程比我之前学的稍微落后些。我逐渐开始轻视班上的同学,把他们当成小孩子看待。一年多的时间也就这样过去了。
期间几次放假,我回家探亲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感觉,反而让我更想再次离家回到学校。十一月初,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天气如何,都要在外面散散步。思考问题。在散步时,我常常感到十分痛快,一种满是忧郁,鄙弃世界,轻贱自己的痛快。有天傍晚,我在潮湿多雾的暮色中进城闲逛,前方的公园大门敞开,宽阔的林荫道上空无一人似乎在欢迎我进去一探究竟。路面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散发出草木的苦味儿。我带着一种恶趣味,不断地用脚踢打着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像巨大的鬼影在雾中慢慢显形。
我站在道路的尽头,看着一堆堆发黑溃烂的施树叶,贪婪地呼吸着腐烂与枯萎的气息。生命的味道如此枯燥。这时,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雨衣在微风中飘摇。我正要往前走时,他救住了我。你好啊,辛克来。他走了过来,原来是阿尔方斯贝克,我们宿舍里年龄最大的学生,虽然他总是喜欢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阴阳怪气的嘲讽我和其他小一点儿的同学,但是除了这点之外,我并不讨厌他,还挺喜欢他的。他身体很强壮,老师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也因此成了学校里许多传说的主角。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友善地问,但语气里仍然有长者的居高临下。我猜你一定是在写诗,我可没有这样的兴趣。我毫不客气地打发他道。他笑出声来,走到我旁边,想和我聊聊天,我可一点儿都不习惯这样。辛克莱,你不用担心,我听不明白。
在满是雾霭的夜晚散步,那一定是心怀秋思,往往会诗性大发,我懂的主题无非是感慨万物凋零,再联想到年少,时光不再都是这一套,你看海涅就是这样的,我顶了一句,我没这么多愁善感。好好好不说了。但我觉得这种天气适合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倒杯小酒喝,你要不要来呀,我正缺个伴儿。嗯,你不想去对吧?如果你要做好学生的话,我想最好还是不把你带坏。没多久,我们就一起坐在了城郊的一家酒吧里,举着厚厚的玻璃杯,饮下了味道奇怪的葡萄酒。一开始我还是有些抵触,不过渐渐感到新奇。很快,我酒力不支,开始话多了起来,仿佛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世界映照进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畅所欲言了。我开始胡言乱语,讲起来该隐和亚伯的故事。贝克投注地听着,我终于可以对着一个人一吐为快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称我是个鬼才。前所未有的沟通欲望喷涌而出,我所说的话终于得到了认可,能从一个比我年长些的人那里获得肯定。简直让我欣喜若狂。鬼才这个称号像甜美的烈酒一般直接注入了我的灵魂之中,整个世界在我面前迸发出崭新的颜色。我思如泉涌,兴奋的火焰在每一寸皮肤上燃烧。我们从老师聊到同学,一见如故,侃侃而谈,然后又从希腊人聊到异教徒。贝克,想让我好好讲讲自己的艳遇。我一时语塞从来都没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能说得出来呢。至于我的各种感受和幻想,虽然很焦急的想要脱口而出,但是胸中的块垒仍然没有被酒精融化。总是欲说还休。贝克很懂女孩子,我脸红心跳的,像听童话一样听他讲着女孩子们的故事。他讲的有些事情令人难以置信,但确实发生在平凡的生活中,没有一点儿突兀。贝克大概十八岁,可是情感经验却已经非常丰富。他说,那些爱美喜欢听赞美之言的小姑娘们,无非是些好看不中用的花瓶,还算不上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都很聪明,比如那家文具店的老板雅格特夫人在台前,任何人都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的做买卖。但在柜台后面发生的事情,那可就难以言说了我听得入了迷,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当然,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上雅格特夫人的,但这些事确实是骇人听闻。对于这些年长一点儿的学生来说,这种事情就像是快乐之源,而我却连做梦都没有想过,里面有些话听上去有些不太对劲儿。这比我认知中的爱情要平常低俗得多,但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冒险。我身边就坐着这样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他见得多,觉得这些事情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对话的性质有些减弱,逐渐没有了话题。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机灵的鬼才,而是一个认真听男人讲述人生经验的少年。相比我过去几个月的生活,今晚的体验相当美妙。除此之外,我逐渐意识到,从进入酒吧买醉到闲聊的内容都是禁忌的,但这一刻,我的灵魂从中得到了解放,品尝到了叛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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