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老街的意义

城市是有生命的，所以我们结识了一个城市之后，总会问一问这城市的由来。

有的城市没有留下童年的痕迹，它的历史仅存于空洞的文字记载中；有的却活生生地遗存至今——这便是城中的老街。

有时倘徉在村镇中，会觉得它很像一个城市的雏形。

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鸡那样，说不定百年之后会壮大和发福，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城市。

村镇都是这样，一大片房子，中间有一条街，街上有店铺和作坊，有东西卖，有吃有喝，这条街很重要，供应这镇上居民一切生活之必需，自然也就是为这个群落的成长而输送能源的血脉了。

我这话的意思是，城市的源头是一条街。最早的街，过后都叫做老街。

天津这城市，受益于海河水系。这无疑以码头为起点。

那时四方货物都凭借着河水的运载进行流畅的交换。码头便是转运站，或称枢纽。

码头首先都是吃喝不愁，东西充足，各地运来的物品全是利润极低的“源头货”。

这一来，人就都聚到这儿来了。而且人聚在一起，需要用品多，买卖店铺也就应运而生。

店铺愈多，活计愈多。供和需互动，买和卖相生，码头便孕育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城市的胚胎。

由码头演变为城市，要比由村镇发展为城市快得多。

这胚胎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生活性的街道的出现。而且这生活性渐渐又质变为社会性。待社会形成，才好说城市开始成形。

码头靠着河，所以天津最古老的街道都在河边，与河平行。

主要是两条，分列在三岔河口的一东一西。东边一条是古文化街，以前称做宫前街，由于天津先民的民间崇拜妈祖的庙宇在那里，所以那条街更多文化色彩。

西边一条是估衣街。估衣街虽然不长，但在此地百姓的生活中至关重要。

在天津城市的孕育时期，它的作用就像前边说的村镇中的那条大街一样。

这条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明时期，当时叫做码头东街。

顾名思义，表明天津远在码头阶段即已形成这么一条古街；时间距今超过6个世纪，应在天津建城之前。

对于城市史来说，街道两旁的建筑会不断推陈出新，街道本身却总是老样子。

倘若没有发生地区毁灭性的天灾人祸，谁也不会把一座新房子盖在街道中央的位置上来。

现在，估衣街两边的建筑多是本世纪初商业大发展时期涌现出来的，但也是一座一座新楼屋渐渐插进来的，街道的模样却不改初衷，依然故我。

它狭窄细长，略略弯曲，属于那种典型的自然形成的原始形态的老街。

最初，这条街只是码头上居住群落中间的一条干线，兼有购物的作用。但并无“估衣”的功能，估衣街的大名也没有出现。

老街总是历尽沧桑。但估衣街还算幸运。它与早期的天津共同经历了数百年的繁华。

1900年以前，天津的重心在城市的东面和北面，亦即三岔河口的两边。

富商大贾一半居住在城中，一半居住在北城与东城外，尤其南运河边。

估衣街正好从中穿过。商埠的特征是贫富之间风云多变。

一夜间的暴发和转瞬间的破败全是此地世间的波澜。

于是，当铺和那种将死当的衣服贱卖给平民的估衣铺，成了天津的热门买卖。

这条花街由于估衣铺集中而得名“估衣街”。

但是，估衣街决不仅仅做估衣买卖。

天津老字号的名店全都云集这里。

如绸缎庄之“谦祥益”和“瑞蚨祥”，药店之“达仁堂”和“乐仁堂”，鞋帽店之“盛聚福”和“同升和”，瓷器店之“瑞昌祥”和“同泰祥”，糖果店之“瑞鑫号”，南纸局之“文美斋”，

以及皮货、香烛、眼镜、广货、银号、颜料等等，还有饭店、戏园、澡堂、理发店掺杂其间，几乎浓缩了整个天津的商业。

在它的极盛时期，大约有一二百家名店夹峙在这仅有一里长的老街上。

估衣街的繁荣历经了两个高潮，一是清代中期（1800年）至庚子事变（1900年），一是从1900年至1930年。

应该说第二个高潮期达到了历史上的巅峰。

此时天津正由本土的商埠，急速转变为中国现代大都市。估衣街上应时出现了一批大型商店。

建筑上将本地的磨砖对缝等传统技术与西式楼房结构相结合，将本地古色古香的刻砖艺术与舶来洋味十足的铁花护栏相融合，创造了非常独特又优美的民初时期的商业建筑。

大概是临街的外墙高耸，装饰华美，形成一道十分新奇又气派的店面；店内两层楼，经营空间比老式的店铺大了一倍以上。

应该说，这是我国本土最早的一种大型商厦。其中代表作如谦祥益保记和瑞蚨祥等，至今仍风姿绰约伫立在估衣街头。

除去估衣街，不仅在津门——即便走遍全国，也很难找到同类风格的历史精品了。

1930年以后，一个现代的商业区——劝业场商业区在天津崛起。

它将一种外来的极其便利的综合性商业形式，即集购物、娱乐、餐饮和旅店为一体的商业大楼生机勃勃地带给人们。

津门的商业中心遂由西北迁至东南，也就是原法租界地区，即今滨江道一带。估衣街上的一些老店，也迁营拔寨，前来加入新一轮的竞争。

这一来，估衣街便一步步移出商埠的中心位置，走向边缘，并一点点有了历史文化的价值。

今天，这条老街不仅仍旧保存那些名店，还有大量昔日的货栈、会馆、商业公所等等遗迹。

近日我们在其中又发现一些记载着当年商业活动的碑刻，生动地体现了这条街昨日的经济活力。

如果再加上史逾百年的总商会遗址，这一地区应是目前我国大都市中保留最完整的系统性的一座本土商业历史博物馆。

对于后世，它在旅游方面肯定具有久远和持续的价值——当然，关于将老城区怎样开发为旅游区的话题，还不属于本文探讨的范畴。

一个城市可能有一条或几条老街。

对于天津这种文化多元的城市来说，历史深厚的老街大致有四，一是老城中心的十字街，一是古文化街即宫前街，一是估衣街，一是解放路即旧租界中街。

每条老街都有其独特内涵，相互不能替代。

十字街是本土的政治与文化的核心；旧中街虽然讲究又漂亮，洋楼林立，近代史的积淀很深，但对于津门百姓来说，情感上却比较生疏；

至于宫前街和估衣街，就像上海的城隍庙一带、南京的夫子庙地区、苏州的观前街一样，都是市井生活的中心地带，与本地百姓情牵意连，难舍难分。

一个城市的街道，倘从高天俯看，宛如一株大树成百上千条的根须。

城市愈大，其根愈茂；这根须其中有几条最长最长的，便是这城市的老街。

它与城市的历史一样漫长而悠远。它深深扎在这城市厚厚的历史文化的土壤里，也就是深深扎在这城市人们的心里。

这街上的风雨，人们曾与之一起经受；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它也是无言的见证。

人们不断地丰富它的故事，反过来它又施惠于人们——从古到今！从物质到精神！

人们从老街可以找到的往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故而，一个城市由于有了几条老街，便会有一种自我的历史之厚重、经验之独有、以及一种丰富感和深切的乡恋；

它是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历史存在，既是珍贵的物质存在，更是无以替代的精神情感的存在，这便是老街的意义。

如果哪个城市还有条老街，那就是拥有一件传家宝！

今天的辉煌是一种实力，昨日的辉煌才是一种文化。

1996年我在开罗，被主人邀请到他们的老城区——著名的汗·哈利利市场去游玩。那是几十条老街构成的最古老的市中心。

这些曲折繁复交织如网的老街老巷中，挤着几千家小店铺，专门出售埃及人特有的铜盘、首饰、纸莎草画、罗钿镶嵌、皮件和石雕，店铺中还有一些两层楼的饭店，可以吃到埃及人爱吃的烤饼和手抓羊肉。

身在其中，我觉得已经陷入开罗人独有的生活旋涡里，奇特又温暖。

我说：“在这里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我读过你们的诺贝尔奖得主纳吉布·马哈福子关于这个市场的一些小说片断。现在不知道是他把这条街写活了，还是这条街使他写活了。”

主人听了很高兴，他说：“开罗也有一些国际化现代化的大街，很漂亮，很气派，但那不是开罗，这才是开罗，是埃及！

哎——”他忽问我，“你的城市也有这样的老街吗？”

我心里忽然冒出古文化街和估衣街来，不由得很骄傲地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