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一、课程原文

《红楼梦》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梨香院的小戏班解散了，小戏子们分到大观园各处服务。贾宝玉就帮助了分在潇湘馆的藕官，帮她解脱了困局，这是这一回写的故事。凤凰是中国古代的神鸟，雄为凤，雄为凰，人们都用凤凰比喻夫妻，而假凤和虚凰，就是指的戏里面的夫妻。

贾宝玉在去看林黛玉的路上，经过山石之后的一棵大杏树，发现有人在那里烧纸，原来是在梨香院的戏班扮演小生的藕官，在祭奠已经死了的扮演小旦的菂官。她们因为在戏里演夫妻，也就在生活当中恩恩爱爱了。藕官的行为被大观园的婆子发现，要报告，要把她拖走，宝玉保护了她。藕官告诉宝玉，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回去问分在你们怡红院的芳官就可以了。贾宝玉听了芳官告诉他，为什么藕官要烧纸，他就琢磨藕官那些戏里面的妻子死了，仍然不忘的那种感情。

这个故事它是和55回的一个细节联系着的，55回是写的元宵节过了，但是为什么这次的元宵节不能省亲了，为什么这次的元宵节也没有灯谜了呢？因为有一个老太妃病了。去年的元宵节，元妃省亲，今年的元宵节元妃就不能省亲了，因为像曹雪芹这样的伟大的作家，他不可能叫自己的小说里面一再重复出现同样的情节，而且他就是要把元妃省亲，写成是元妃和贾府关系的绝响，元妃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国公府来了。

而现在就是在杏子长出小小的绿杏的时候，这个老太妃死了，按照朝廷的规定，这些诰命，像贾府贾母，她都得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一年之内，这些有爵位的家庭不能宴饮，不能音乐，庶民三个月不得婚嫁。贾母他们就得每天都得入朝随祭。在朝廷的太妃停灵二十一天后，就要入朝廷的皇陵了，贾母他们还要去送葬。这样一来，两府就搞了一个虚假，就报尤氏生孩子了，留下她来照看，而贾母又托了薛姨妈来照看林黛玉。薛姨妈就搬到潇湘馆了，对林黛玉的照顾非常上心。

这些主要的人物走了之后，贾府就有点乱了，因为贾母他们主要的有爵位的人去，那些大管家也得跟着去，所以就剩下了几个手下的，都是些生手。这个时候，贾府就开始赚骗无节，呈告无据，举荐无因，种种的不好的事，都出来了，这也是写贾府在一步一步的走向衰落。

因为朝廷有这个规定，就得把这些唱戏的女孩都发落了，王夫人还是比较善良，王夫人就说这些孩子也都不容易，他们愿意回家，叫他们的父母领回去及不愿意回去，就发在各处去服务吧。结果倒有一半不愿意回家的。我注意到，在发落这些小戏子的时候，没有出现龄官的名字，这个龄官不是因为画蔷，受到贾宝玉的关注吗，这个龄官不是能够不理睬贾府的凤凰贾宝玉，不给贾宝玉唱《袅晴丝》吗，这是一个非常次要的，但是很有个性的人物，遗憾的是，这个有点像林黛玉的女孩，就这样无影无踪了。那就说明，或者龄官已经死了，或者龄官不愿意留在这儿回家了。

这些小戏子分到哪去了呢？曹雪芹即便是写这么一个微小的事物，他也写得特别令人深思，为什么呢？他把留下的这些人分配给各个地方去使用的时候，好像都是按照她在戏里面担任的角色来分配的。他把文官分到贾母那儿了，文官不是一个总管吗，文官曾经在元宵节的时候，笙管唱戏，跟薛姨妈说了一番调侃的话，大家都说这个孩子很灵透，一个总管给了贾母。而正旦芳官就给了宝玉了，小生藕官给了黛玉，正好把他们两个给倒过来了，小旦蕊官给了宝钗，正好玩的是，还有两个小戏子，一个是大花面葵官，一个是小花面豆官，分别给了湘云和宝琴。

花面是什么？花面是有一点豪爽，有时候爱开玩笑的那种角色，他们就给了平时性格也比较开放，比较爱说话的湘云了。而宝琴，她的个性，根据宝钗的分析，她和湘云是接近的。这些人不大会针线，但是她在这里学戏很受拘束，一到了园子里就像出笼之鸟，有的在那学针线，有的还继续在那里玩。这些人原来因为她是唱戏的，她的心性就比较高傲，和大观园的这些婆子们关系就搞得比较紧张。

到了清明的时候，贾琏他们在那里准备祭祀，而贾宝玉在生病，所以他不去，他饭后向潇湘馆走去。这时候园子里面那些婆子们都很忙，有在那修竹子的，有在那整理花园的。宝玉慢慢地走来了，湘云一看见他，因为他们正走在池边，湘云就说，快把这个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湘云说话是毫无顾忌的，她这又把贾宝玉为了林黛玉几乎死了这个事提了一笔。

藕官祭奠遇麻烦宝玉解围

贾宝玉要去看林黛玉，他这时候走路还得拄了拐棍，拄的这个拐也是有用处的。他走到沁芳桥这一带，就看到完全是春天的景色了，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听众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和去年的春色不一样了。去年也是这个时间，春色满园，那么多的姑娘那么欢乐的在大观园里玩，而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现在虽然是仍然春色如许，但似乎就有点冷清了。贾宝玉看到一棵大杏树，上面结了像豆子那么大的小杏，他感叹，我才病了几天，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又在这里感叹，邢岫烟也有人家了，这就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了。

一个小鸟飞来了，在枝上叫。贾宝玉想，这个小鸟肯定是杏花开的时候来过，现在没了杏花了，它肯定是为了花而哭了。贾宝玉很像一个文学青年，随时发表人生感叹。他正在这里想，一道火光从山石那儿发出，把小鸟给惊飞了，接着就听到有人喊，“藕官，你要死！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原来是黛玉刚刚分来的丫鬟藕官，满脸泪痕，在那守着一些纸钱灰。宝玉就赶快说，“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外头却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本来看到婆子就害怕，见了贾宝玉更害怕，怎么问也不回。

一个婆子就恶狠狠的来拉藕官，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然后这个婆子就说，“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有规矩的）地方。”大观园的婆子们对小戏子们本来就有不以为然的看法，现在可抓住了，顺便还指宝玉说，“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宝玉说：“她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她。”贾宝玉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女孩，甭管她在那干什么事，贾宝玉立即就要保护她。藕官一听，马上就得了主意，我就是烧林姑娘的字纸。而那个婆子也很聪明，就从那纸灰里面那没有化掉的拣出来了，那就是黄表纸，说“你还嘴硬，有证有据在这里。我和你厅上讲去。”就要把藕官拉去见李纨等等。

贾宝玉不是拄着拐杖吗，一把就把藕官给拉住，用拐杖敲开那个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得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的和林姑娘烦了她来，替我烧了祝愿，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叫你冲了。”贾宝玉真厉害，现场就编了一个小品，把老婆子给唬住了，这个老婆子就只好去了。

贾宝玉问藕官：“到底是为谁烧纸？”藕官不好意思说，就说你回去悄悄地问你们那的芳官就行了。宝玉回到他自己的怡红院，因为他也去看了一趟林妹妹回来了，这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再也不吵架了，但是林黛玉益发瘦得可怜了。这也是简单的提了一笔，林黛玉的生命在逐渐的走向尽头了。

怡红院风波

贾宝玉因为想着要去找芳官，就回了怡红院，但是偏偏这有些客人，湘云也来了，香菱也来了，在那说说笑笑，他就只好耐着心等着这帮人玩了走了，他再问。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芳官跟着她干娘去洗头，她干娘叫她亲女儿洗了过后才叫芳官洗。芳官就和她干娘闹起来了，说我的钱你拿着，你给我这些剩东剩西的。她的干娘就骂她来，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这么一个死丫头，也咬群的骡子似的。两个人吵起来了，本来晴雯他们还批评芳官，说“不过就是会了两出戏，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而袭人说，“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贾宝玉还是向着他的丫鬟，他说：怨不得芳官。她的干妈拿了她的钱。又作践她。然后对袭人说，你把她的钱收过来你管她吧。袭人说，我怎么能干这个。袭人就要照顾芳官洗头了，怎么照顾呢？到屋里面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叫一个婆子给芳官送了去。

我看到取了鸡蛋来洗头，我就不由得想起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是用鸡蛋洗头，鸡蛋洗头就像咱们现在用护发素一样。而《红楼梦》当中，怡红院的丫鬟洗头的时候都要用鸡蛋、用花露油、用香皂。这样芳官的干娘就很羞愧了，就打了芳官几下，袭人劝，她还和袭人拌嘴。晴雯过来，指着她干娘说：“你不给她好的洗，我们饶给她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她，她要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她不成？”这个时候袭人就把麝月叫来说，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那个家伙性子太急，你去吓唬她两句。

怡红院的口才最好的丫鬟，有着律师才能的麝月又再次出山了，就对这个婆子说：“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她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然后继续把这个老婆子训了一顿，“她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她不成？”

这个时候，曹雪芹写这个芳官，挨了打之后，是个什么形象呢？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写的这个小女演员是太好了，她不像一般的丫鬟那样的打扮，她真是穿的花红柳绿的，而且一般的丫鬟那都得扎起裤脚来了，她敞着裤腿。麝月就笑了，麝月说：“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的红娘了。”这个玩笑开得也特别对景，因为芳官在梨香院的戏班里面，唱的是正旦，就是莺莺。而红娘是小旦，这一哭，莺莺小姐变成红娘了。梨香院的小旦分到谁哪去了呢？分到薛宝钗那儿了。这也是稍微有一点隐喻的意思，因为小旦毕竟不如正旦。这些人就给她处理了洗头的事件。

芳官在怡红院到底身份算是什么丫鬟？我觉得她不可能和袭人和晴雯他们是平等的大丫鬟，她应该是和佳惠一样的小丫鬟，和原来在这儿的小红是同等待遇干粗活的。但是芳官看来是受到贾宝玉的特别的宠爱，大丫鬟也就高看她一眼。贾宝玉不是病中一直叫他吃清淡的东西，今天送来碗火腿汤，贾宝玉就在桌上喝了一口。袭人就说，几天不见就馋成这样？因为贾宝玉一喝就说“好烫”，袭人赶快端起碗来，轻轻地吹，一看到芳官站在一边，就递给芳官，说：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的呆憨呆睡，你学着吹吹，吹得轻点，不要把唾沫星儿吹到碗里面，芳官果然就吹了几口。

她的干娘在外面就看见了，她就跑进来了，说：“她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边说一边接过来就吹火腿鲜笋汤。晴雯就喊：“快出去！你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跑到这里格子来了？”里格子就是内室，“你还不出去”，一边就把老婆子撵出去，一边就骂小丫头，“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她听。”小丫头就说，我们说她了，她不听，我们不让她进来，她非进来，连累我们都受气了。然后就对这个老婆子说：“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怡红院的严格的等级规定，大丫鬟干什么，小丫鬟干什么，粗使的婆子干什么。芳官吹了吹这些汤，叫宝玉喝了，宝玉喝了半碗，使个眼神给芳官，那就是有话要跟她说。芳官本来就是唱戏的，她很伶俐，她假装说，我头疼，我不吃饭了，袭人说你不吃饭，你在这里和二爷作伴吧。

宝玉探问藕官祭奠的原因

贾宝玉趁这个机会，把藕官的事告诉了芳官。问她，“她祭的是谁？”芳官就告诉他，这个事说起来是又好笑又可叹。她祭的是我们戏班子里死了的菂官。贾宝玉说这都是朋友，死了祭一祭也是应该的。芳官就说：“哪里是友谊？她竟是痴傻的想法。说她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戏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要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他说了这个话，倒合了贾宝玉心思，又是喜欢又是悲叹，又是称奇道绝，“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告诉芳官，你悄悄的告诉藕官，以后不要烧纸了，逢时按节备一个香炉，焚香就可以了。只要有诚心这两个字，即便是仓皇流离之日，连香都没有，有土有草，只要洁净，便可为祭，不仅死者可以享受，神鬼也会享受的。你看我那案上就设了一个炉子，我时常焚香。我心里是有想法的，我随便有了清茶我也供一盏水，有了鲜果，我也供供果子，所以说，敬不在虚名，以后告诉她不要烧纸了。这一段非常有意思。

藕官烧纸祭奠菂官，曹雪芹在这两个人的名字上，构思的也是非常巧妙的。菂是什么，菂是莲子，莲子就和莲花生在水底里面的藕，是同体的。所以藕官和菂官是夫妻。菂官死了以后，又补了一个蕊官。蕊官是什么呢？蕊是花蕊，是荷花里面的小花蕊。所以它和藕也是同体的。曹雪芹构思这三个人的名字就说明，原来的妻子和丈夫同体，续娶的妻子也和丈夫同体。而贾宝玉发的这套议论就说明，如果一个人死了妻子，他是可以续弦的，只要不把原来的妻子忘掉就可以了。

听众朋友们，你们觉得是不是这里面又有伏笔？那就是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林黛玉死了，贾宝玉你要和薛宝钗成亲，成亲之后你再出家，为什么不干脆林黛玉一死，你贾宝玉就出家，那样岂不说明你贾宝玉对林黛玉一点二心没有，是深情无比。但是曹雪芹不是这样处理的，他笔下的贾宝玉不仅是对林黛玉钟情的，他还要和当时的封建社会的主导思想对着干。他是在薛宝钗显示出那种功名利禄的思想之后，他才要抛弃她出家。所以他首先必须要先把薛宝钗娶了，才能最后悬崖撒手。

那就是贾宝玉在这说的那番道理，“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这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就猜想，假如林黛玉死了，本来贾宝玉并不想出家的。因为作为荣国府的男性继承人，他应该承担这个家族的责任，应该娶妻生子，他就娶了薛宝钗。但是薛宝钗在婚后仍然要劝他去立身扬名，要读书做官。所以尽管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之后，曾经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甚至在一起谈论过去的旧事的比较和谐的生活。一旦薛宝钗表现出这种利欲熏心，像须眉浊物一样的热衷功名，贾宝玉就受不了。所以贾宝玉总是忘不了世外寂寞林，因为只有林黛玉是从不劝他立身扬名的。

所以58回，虽然是写的梨香院里面一段小戏子之间的悲欢离合，也就是回目当中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但是却使得贾宝玉对于他未来的人生有了一点似乎提前的清醒的认识，这就是“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林黛玉泪尽而亡之后，贾宝玉还会娶薛宝钗，而且贾宝玉说，你要想念什么人，不要烧纸钱，备一个香炉随时烧香就行了，特别是还说到既值仓皇流离之日，那就是说即使将来贾宝玉穷到雪夜围破毡，寒冬吃酸齑，到这种地步，他也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林黛玉。所以58回，我们如果单独把它拿出来，它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似乎写的是梨香院小戏子之间的一些感情纠葛，但是主角还是贾宝玉。

《红楼梦》的争议

听众朋友读到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可能像我当年上大学时读到这里一样纳闷，怎么，《红楼梦》不是写宝黛爱情、贾府盛衰？怎么到了五十八回，宝黛爱情不写了？凤姐理家也不写了？曹雪芹的兴致怎么放到芳官、藕官这帮小姑娘身上？这种现象也引起过国外一些著名红学家的思索，甚至不以为然。

美国著名汉学家夏志清教授是美国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权威之一。他曾经和美国著名红学家纽约大学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因为红学话题发生过非常激烈的争论。唐德刚先生把夏志清教授的文章叫“大字报”。1986年哈尔滨国际红学会时，我还亲自听到唐德刚教授介绍他们之间的争论，这段红学争论说来话长，我们且不管它。

夏志清教授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这本书里，曾把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十九世纪以来的小说做过对比，他认为：明清小说家缺少驾驭一个场面和展开全部潜在戏剧性的雄心，很少注意情绪和气氛的联系，很少能将叙述、对话、描写融为一体。在这方面中国古代小说只有一部书，可以与西欧作家媲美，那就是《红楼梦》。但夏志清教授还提出：“《红楼梦》是一部堪与西方传统最伟大的小说媲美的作品，但作者也免不了自讨苦吃的刻意故事堆积性的传统，附带叙述了许多次要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上。”

夏志清教授的这个观点，其实是对《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丰富性的否定了。夏教授指的可以删除的情节，可能指50回之后出现的一些非主要人物故事，比如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大观园女奴故事跟宝黛爱情相比，跟王熙凤的故事相比，虽然可以算“故事堆积”，算旁枝斜出，但在组成大家族没落上，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认为，中国的人情小说不是西方的侦探小说，它把生活的丰富性呈现给读者，把表面看似是琐碎的东西不厌其烦地描绘出来，仔细琢磨却于细腻处见深邃。“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贾府覆灭前的星星雨点，它却形成贾府败落的先声，这类情节的存在又使小说节奏得到松弛。长篇小说不应一直像出弦的弓箭，恰恰相反，长篇小说应有张有弛，应当有金戈铁马和锦瑟银筝的并存，有瓢泼大雨和毛毛细雨的交替，有多人宏大场面和个人心理独白的换位，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换位。在构筑小说大厦框架后，增写部分贾府生活场景，让小说丰厚、蕴藉，把小说“装修”得细致精美，这恰好是曹雪芹作为伟大小说家才能的展现。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故事，是在贾母等人比较长时间离开贾府的情况下发生的，跟后边贾宝玉庆生日的主奴同乐一样，是家长不在家里发生的事。这也是曹雪芹很奇怪的安排。本来他设置出一个大观园够年轻人活动了，现在又把家长调出去了。关于贾母等为老太妃送丧的事，红学家也有很大的争论。从剑桥大学回国的吴世昌先生在《红楼梦探源》一书中曾指出，小说进行到二分之一时，贾母等人长时间为老太妃送丧的情节，可能本来是为元妃送丧又加以删改，这当然也是可能的。这是《红楼梦》探佚的一个重要内容，我们就不去说它了。

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二、知识点补充

1、吴世昌：吴世昌，著名汉学家、红学家。吴世昌素以红学研究而著称于世。他的《红楼梦探源》、《红楼梦探源外编》等巨著为红学研究另辟新蹊。

2、唐德刚：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