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集刁钻促狭的皮克西沃不久告诉他的祖母和生活严肃的阿迦德,说出纳员腓列普,顶天立地的好汉,爱上了圣·马丁门戏院的红舞女玛丽埃德。这桩过时的新闻对两个寡妇好比晴天霹雳。先是阿迦德热心宗教,觉得凡是女戏子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其次她们俩认为那种女人吃的是黄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们败光的。“怎么!”约瑟对母亲说,“你以为哥哥是傻瓜,会送钱给玛丽埃德么?只有财主才会在这种女人身上倾家荡产。”皮克西沃道:“外边已经传说歌剧院要聘请玛丽埃德了。勃里杜太太,你别担心,外交界常去圣·马丁门戏院,那美人儿和你儿子要好的日子不会长的。听说有位大使迷上了玛丽埃德。——还有一桩新闻!克拉巴龙死了,明天下葬;他儿子做了银行家,在金银堆里打滚,只给老子定了最起码的丧礼。这家伙真没有教育。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事!”腓列普看见玛丽埃德生财有道,起了贪心,提议和她结婚;但高特夏小姐快进歌剧院,把他一口回绝了,或许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许觉得为了前途,身体必须自由。那年最后一个时期,腓列普每月至多回家两次,看看母亲。他在哪儿呢?在报馆里呢?在戏院里呢?还是在玛丽埃德身边?玛萨里纳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动。奚罗多,斐诺,皮克西沃,凡尔奴,罗斯多,只看见腓列普优哉游哉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在歌剧院挂头牌的多丽阿,在圣·马丁门戏院补玛丽埃德缺的佛洛朗蒂纳,佛洛丽纳和玛蒂法,高拉莉和加缪索等等有什么局面,腓列普无有不到。他从下午四点离开报馆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会,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约好的。那时腓列普真是如鱼得水。但十八个月的狂欢节中间也不是没有心事。美人儿玛丽埃德—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剧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宫廷中一个最有头脸的公爵。腓列普竭力跟公爵斗法。虽然有时赌运不错,到了四月初头,为爱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报馆的公款了。五月中,他亏空到一万一。在这个倒楣的月里,歌剧院在勒·班勒蒂埃街的旭阿水府中盖临时剧场,玛丽埃德趁此机会上伦敦向爵士们敲竹杠去了。伤心的腓列普象某些男人一样,虽则玛丽埃德公然对他不忠实,倒是真正爱上了玛丽埃德。玛丽埃德却一向当他是个粗鲁的军人,毫无风趣,只好作为进身之阶,暂时利用一下。她料到腓列普的钱快花完了,早已交结好一般报界的朋友,毋须再依靠腓列普。不过象玛丽埃德这等女人,对于第一个帮她们在可怕的戏剧生涯中冲破难关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眼看威势十足的情妇上伦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只得象他自己所说的“缩回营里过冬”,回到玛萨里纳街的阁楼上。他起身和睡觉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郁闷闷的念头。他觉得要改变一年来的生活是办不到的。玛丽埃德家的享用,各处的饭局和半夜餐,在戏院后台的鬼混,风雅人物和记者们的豪兴,四周围闹哄哄的声音,感官和虚荣心在这种环境中所得到的满足:这种为巴黎所独有而每天不无新鲜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仅成为习惯,而且象他的烟草和烧酒一般绝对戒不掉了。没有那些终年不断的享乐,他觉得活不下去。他脑子里浮起自杀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怕人发觉他挪用公款,而是因为不能和玛丽埃德在一起,不能象上年那样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着一肚子这一类的苦闷,破题儿第一遭踏进兄弟的画室,发见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正在替画商临一张古画。腓列普搭讪道:“画画原来是这样的?”约瑟回答说:“这不是画画,是临画。”“人家给你多少报酬呢?”“老是出不足的,只给二百五十法郞。不过我借此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学到不少东西,得到画画的诀窍。”他拿画笔指着一张颜色还没干的稿图,说道:“那才是我的作品。”“现在你一年能进账多少?”“可怜我只在画家圈子里有人知道。希奈给我撑腰,帮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画件,十月里我要去画些图案,壁上的框框,室内的装饰;特·赛里齐伯爵肯出高价。靠着这种起码作品和画商们的定货,从今以后,除去开销一年能挣到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等下一届展览会,我拿这幅画去出品,要是受到赏识,我就出头了;朋友们对这件作品很满意。”“我可是全盘外行,”腓列普的声音特别柔和,约瑟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见哥哥脸色发白,便问他:“什么事啊?”“我想知道替我画一张像要多少时间。”“一口气画下去,遇到晴天,光线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妈妈多爱我,我想留一张肖像给她。既然这样,不谈了。”“怎么?难道你又要出门了?”“这一去可永远不回来了,”腓列普假装嘻嘻哈哈的神气。“腓列普,你怎么啦?要有什么大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脓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没有问题。”“真的么?”“拿人格担保。”“对谁都不说么?”“对谁都不说。”“那么告诉你,我要送命了。”“你!你要跟人决斗么?”“不是决斗,是自杀。”“为什么自杀?”“我在报馆银箱里拿了一万一千法郎,明儿就要交账。我的保证金得赔掉一半;可怜的妈妈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这还不要紧,将来我能挣一笔家私来还她。可是我名誉扫地,怎么还能活在世界上!”“还了钱就没有什么不名誉;不过你丢了差事,只剩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津贴,五百法郎也能过日子啊。”腓列普不愿再听,说了声再见,急急忙忙走了。约瑟离开画室,下楼到母亲屋里吃中饭;可是听过腓列普的心腹话,饭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边,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把手里的牛奶锅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过来。你一声哎哟,他一声唉啊,倒楣事儿终于给母亲知道了。“他不老实!勃里杜的儿子会盗用公款!”寡妇四肢发抖,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下来直掉眼泪。她一边哭一边嚷:“他上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投了塞纳河啦!”台戈安女人道:“别这么难过。可怜的孩子碰上了坏女人,把他带坏了;我的天!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国之前遭了多少难,没有快活过,也得不到女人的爱,难怪他迷上这个婆娘。一个人对无论什么东西着了迷,都要乱来的!这一类的毛病,我也犯过一次,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是规矩人!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阿迦德伤心绝望,受的打击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过失说得轻一些,告诉她无论哪个家庭都免不了这一类的事。阿迦德叫道:“他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小孩子啦。”这句沉痛的话说明她对儿子的行为左思右想,转过不知多少念头了。约瑟道:“妈妈,他现在只想着你的痛苦,觉得对不起你。”“噢!天哪!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样样原谅他!”可怜的妈妈叫着,脑子里看见腓列普的尸身从水里捞起来的样子,凄慘极了。屋子里阴森森的静了一会 儿。整整一天在提心吊胆中过去。听见一点儿声响,三个人一齐扑向客室的窗口,作着种种猜测。全家正在那里焦急,腓列普却不慌不忙结清账目,交上去的时候竟敢说为了防意外,一万一千法郎存在他家里。下午四点,坏东西又拿了银箱里五百法郎,若无其事的踱进赌场,自从有了职业,他没有去过,因为他很明白当出纳员的人不能出入赌场。这家伙心计很深,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他性格象外公罗日而不象他一生清白的父亲。在军队里他或许有资格做一个很好的将军,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极阴险的坏蛋,会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属的包庇,遮盖他的阴谋和丑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掷的时候非常镇静。他先赢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动,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面一下子解决。听说轮盘一连出了十六次黑,就离开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在红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随即把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丢在黑上,贏了。他虽则碰巧了一下,脑子已经疲倦,他自己也感觉到,但偏偏要赌下去。赌客往往依靠闪电似的触机,而腓列普的那个看门路的器官已经迟钝。这个器官的机能只要略微停顿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志和太阳的光线一般,只有笔直照下去固定在一点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绝对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则瞬息万变的形势马上叫你头脑糊涂。腓列普把钱输光了。经过这样剧烈的刺激,任凭你多么冷静多么勇猛,也不免精神涣散。腓列普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说过要自杀的话,尤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杀。他既不想到丢了饭碗,也不想到保证金受到损失,既不想到母亲,也不想到他的祸根玛丽埃德,只是象木头人一样往前走着。他一进家门,淌眼抹泪的母亲,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一齐扑上来勾着他的脖子,亲啊吻啊,如获至宝似的拉他到火炉旁边。他暗暗想道:“呦!预告有了效果啦。”没有心肝的禽兽在赌场里受过大风浪,正好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妈妈看见狠心的宝贝儿子面无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拿来按着自己胸口,眼泪汪汪的对他瞧上半天。“腓列普,”她呜呜咽咽的说道,“答应我不要自杀;所有的事,我们一笔勾销。”兄弟在旁边动着感情,台戈安女人含着一包眼泪;腓列普看了,心上想:“他们都是老实人!”于是他搂着母亲,扶她起来坐在膝上,紧紧的抱着,一边亲她一边咬着她耳朵说:“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台戈安女人想尽办法弄了一顿好饭,加上两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好烧酒,还是她以前铺子里的老存底。吃到饭后点心,台戈安女人说:“阿迦德,让他抽一支雪茄吧!”她给了腓列普雪茄。两个可怜的妇女以为让腓列普称心 如意,就会呆在家里不出去,因此她们对于平素痛恨的雪茄烟味也硬叫自己习惯。这么重大的牺牲,腓列普根本没有发觉。第二天,阿迦德老了十岁。惊慌过后,不能不转念头,可怜她愁肠百转,一夜不曾合眼。赔了腓列普的亏空,她的公债利息只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象所有贪吃的胖子一样,老是咳个不停,手脚已经笨重,走在楼梯上的脚声赛过劈柴;她随时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着完结。再说,指望这笔收入也太可笑了。那末怎么办呢?将来怎么了局呢?阿迦德宁可出去看护病人,不愿叫孩子们负担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着急。可是腓列普单靠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怎么过得了呢?十一年来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债已经差不多加倍还清,而她还继续拿孙子的利益为勃里杜家牺牲。一丝不苟的阿迦德固然对腓列普闯的祸感到痛心,但还是想:“可怜的孩子,这能派他不是么?他对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让他结婚是不应该的。我要替他娶了亲,他就不会搭上那个跳舞女人了。他身体多强壮!”做买卖出身的老太太夜里也在想怎么挽救一家的名誉,天一亮便起来,到阿迦德房里对她说:“这件尴尬事儿不能由你或者腓列普去办。咱们的两个老朋友杜·勃吕埃和克拉巴龙固然死了,但还有特洛希老头,他头脑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特洛希可以说,腓列普上了一个朋友的当;他有轻信别人的缺点,不适宜做出纳员。今天出的事难保将来不再发生。腓列普宁愿辞职。这样他就不是被人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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