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集“先生,”拿侬问,“你不想一礼拜来一两次砂锅,款待款待你的……”“行。”“那末我得去买肉了。”“不用;你慢慢给我们炖个野味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不过我得关照高诺阿莱打几只乌鸦,这个东西煮汤再好没有了。”“可是真的,先生,乌鸦是吃死人的?”“你这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做遗产呢?”葛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来,看到早饭之前还有半点钟功夫,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你高兴上洛阿河边溜溜吗,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边有点儿事。”欧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红缎带的草帽,然后父女俩走下七转八弯的街道,直到广场。“一大早往哪儿去呀?”公证人克罗旭遇见了葛朗台问。“有点儿事,”老头儿回答,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清早就出门。当葛朗台老头有点儿事的时候,公证人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处,因此就陪了他一块儿走。“你来,克罗旭。葛朗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给你证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傻……”“这么说来,洛阿河边那块草原给你挣的六万法郎,就不算一回事吗?”克罗旭眨巴着眼睛问。“你还不够运气?……树木砍下的时候,正碰上南德城里白木奇缺,卖到三十法郎一株。”欧也妮听着,可不知她已经临到人生最重大的关头,至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葛朗台到了洛阿河畔美丽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收拾从前种白杨的地方,把它填土,挑平。“克罗旭先生,你来看一株白杨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门唤一个工人:“约翰,拿尺来把四……四边量……量……一下!”工人量完了说每边八尺。”“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这—排上从前我有三百株白杨,是不是?对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是五……五百棵干草;加上两旁的,一千五;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堆干草吧。”“象这类干草,”克罗旭帮着计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算……算它一千两百法郎,因为割过以后再长出来的,还好卖到三四百法郎。那末,你算算一年一千……千……两百法郎,四十年……下……下来该有多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上滚利。”“一起总该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得啦!只……只有六万法郎是不是?”老头儿往下说,这一回可不再结结巴巴了。“不过,两千株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到五万法郎,这不就是损失?给我算出来喽,”葛朗台说到这里,大有自命不凡之概。“约翰,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边的那一排,把我买来的白杨种下去。种在河边,它们就靠公家长大了。”他对克罗旭补上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动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自然喽,白杨只好种在荒地上。”克罗旭这么说,心里给葛朗台的算盘吓住了。“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带着讥讽的口吻。欧也妮只顾望着洛阿河边奇妙的风景,没有留神父亲的计算,可是不久克罗旭对她父亲说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说,你从巴黎招了一个女婿来啦,全索漠都在谈论你的侄儿。快要叫我立婚书了吧,葛老头?”“你……你清……清早出来,就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葛朗台说这句话的时候,扯动着肉瘤。“那末,老……老兄,我不瞒你,你……你要知……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宁可把……把…………女……女儿丢在洛阿河里,也……也不愿把……把她给……给她的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说给人人………人家听。啊,不必;让他……他们去胡……胡……胡扯吧。”这段话使欧也妮一阵眼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萌芽,就开花,长成,结成一个花球,现在她眼看着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从隔夜起,促成两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联系,已经使她舍不得查理;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加强他们的结合了。苦难的崇高与伟大,要由她来担受,幸运的光华与她无缘,这不就是女子的庄严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她父亲心中熄灭的呢?查理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议的问题!她初生的爱情已经够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团神秘。她两腿哆嗦着回家,走到那条黝黑的老街,刚才是那么喜气洋洋的,此刻却一片荒凉,她感到了时光流转与留在那里的凄凉情调。爱情的教训,她一桩都逃不了。到了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她抢着上前敲门,在门口等父亲。葛朗台瞥见公证人拿着原封未动的报纸,便问:“公债行情怎么样?”“你不肯听我的话,葛朗台,”克罗旭回答说。“赶紧买吧,两年之内还有二成可赚,并且利率很高,八万法郎有五千息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慢慢再说吧,”葛朗台摸着下巴。公证人展开报纸,忽然叫道:“我的天!”“什么事?”葛朗台这么问的时候,克罗旭已经把报纸送在他面前,说:“你念吧。”“巴黎商界巨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后突以手枪击中脑部,自杀殒命。死前曾致书众议院议长及商事裁判所所长,辞去本兼各职。闻葛氏破产,系受经纪人苏希及公证人洛庚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论,原不难于巴黎商界中获得支援,徐图挽救;讵一时情急,遽尔出此下策,殊堪惋惜……”“我早知道了,”老头儿对公证人说。克罗旭听了这话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镇静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央求过索漠的葛朗台而被拒绝的时候,他不由得背脊发冷。“那末他的儿子呢?昨天晚上还多么高兴……”“他还没有知道,”葛朗台依旧很镇定。“再见,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诉特·篷风所长叫他放心。回到家里,葛朗台看到早饭预备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经坐在那张有木座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跑过去拥抱母亲,热烈的情绪,正如我们憋着一肚子说不出的苦恼的时候一样。“你们先吃吧,拿侬从楼梯上连 跑带爬的下来说,“他睡得象个小娃娃。闭着眼睛,真好看!我进去叫他,嗨,他一声也不回。”“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赶得上听他的坏消息。”“什么事呀?”欧也妮问,一边把两小块不知有几公分重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的时候切好在那里的。葛朗台太太不敢动问,只望着丈夫。“他父亲一枪把自己打死了。”“可怜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对啦,可怜,”葛朗台接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了。”“可是他睡的模样,好象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呢,”拿侬声调很温柔的说。欧也妮吃不下东西。她的心给揪紧了,就象初次对爱人的苦难表示同情,而全身都为之波动的那种揪心。她哭了。“你又不认识叔叔,哭什么?”她父亲一边说,一边瞪了她一眼,他瞪着成堆的金子时想必也是这种眼睛。“可是,先生,拿侬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谁见了不替他难受呢?他睡得象木头一样,还不知道飞来横祸呢。”“拿侬,我不跟你说话,别多嘴。”欧也妮这时才懂得一个动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的感情。她不做声了。“希望你,太太,”老头儿又说,“我出去的时候对他一字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边的土沟安排一下。我中饭时候回来跟侄儿谈。至于你,小姐,要是你为了这个花花公子而哭,这样也够了。他马上要到印度去,休想再看见他。”父亲从帽子边上拿起手套,象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戴上,交叉着手指把手套扣紧,出门了。欧也妮等到屋子里只剩她和母亲两个的时候,嚷道:“妈妈,我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脸色发白,便打开窗子教她深呼吸。“好一点了,”欧也妮过了一会说。葛朗台太太看到素来很冷静很安定的欧也妮,一下子居然神经刺激到这个田地,她凭着一般母亲对于孩子的直觉,马上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实上,欧也妮母女俩的生命,比两个肉体连在一块的匈牙利孪生姊妹还要密切,她们永远一块儿坐在这个窗洞底下,一块儿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欧也妮听了这话,仰起头来望了望母亲,揣摩她心里是什么意思,末了她说:“干么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难,不是正应该留在这儿吗?他不是我们的骨肉吗?”“是的,孩子,应该这样。可是父亲有父亲的理由,应当尊重。”母女俩一声不响的坐着,重新拿起活计,一个坐在有木座子的椅上,一个坐在小靠椅里。欧也妮为了感激母亲深切的谅解,吻着她的手说:“你 真好,亲爱的妈妈!”这两句话使母亲那张因终身苦恼而格外憔悴的老脸,有了一点儿光彩。“你觉得他长的体面吗?”欧也妮问。葛朗台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 儿她轻轻的说:“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不好?为什么不好?”欧也妮说。“你喜欢他,拿侬喜欢他,干么我不能喜欢他?喂,妈妈,咱们摆起桌子来预备他吃早饭吧。”她丢下活计,母亲也跟着丢下,嘴里却说:“你疯了!”但她自己也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并没有错。欧也妮叫唤拿侬。“又是什么事呀,小姐?”“拿侬,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中午吗?行,行,”老妈子回答。“还有,他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见台·格拉桑说,巴黎人都喝挺浓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哪儿来这么些咖啡?”“去买呀。”“给先生碰到了怎么办?”“不会,他在草原上呢。”“那末让我快点儿去吧。不过番查老板给我白烛的时候,已经问咱们家里是不是三王来朝了。这样的花钱,满城都要知道喽。”“你父亲知道了,”葛朗台太太说,“说不定要打我们呢。”“打就打吧,咱们跪在地下挨打就是。”葛朗台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侬戴上头巾,出去了。欧也妮铺上白桌布,又到顶楼上把她好玩地吊在绳上的葡萄摘下几串。她在走廊里蹑手蹑脚的,唯恐惊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一听他平勻的呼吸,心里想:“真叫做无事家中卧,祸从天上来。”她从葡萄藤上摘下几张最绿的叶子,象侍候筵席的老手一般,把葡萄装得那么好看,然后得意洋洋的端到饭桌上。在厨房里,她把父亲数好的梨全部掳掠了来,在绿叶上堆成一座金字塔。她走来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亲的家倾箱倒篋的搜刮干净;可是所有的钥匙都在他身上。拿侬揣着两个鲜蛋回来了。欧也妮一看见蛋,简直想跳上拿侬的脖子。“我看见朗特的佃户篮里有鸡蛋,就问他要, 他为了讨好我就给我了。”欧也妮把活计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听堂兄弟的起床和响动;这样花了两小时的心血,她居然端整好一顿午餐,很简单,也不多化钱,可是家里的老规矩已经破坏完了。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各人不过吃一些面包,一个果子,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现在壁炉旁边摆着桌子,堂兄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张靠椅,桌上摆了两盆水果,一个蛋盅,一瓶白酒,面包,衬碟内高高的堆满了糖:欧也妮望着这些,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回家瞪着她的那副眼光,不由得四肢哆嗦。因此她一刻不停的望着钟,计算堂兄弟是否能够在父亲回来之前用完早餐。“放心,欧也妮,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切归我担当,葛朗台太太说。欧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叫道:“哦!好妈妈,怎么报答你呢?”查理哼呀唱呀,在房内不知绕了多少圈,终于下楼了。还好,时间不过十一点。这巴黎人!他穿扮的花俏,仿佛在苏格兰的那位贵妇人爵府上作客。他进门时那副笑盈盈的怪和气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式,教欧也妮看了又快活又难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宫别墅,早已成为空中楼阁,他却嘻嘻哈哈的满不在乎,很高兴的招呼他的伯母:“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吗?还有你呢,大姊?”“很好,侄少爷,你自己呢?”葛朗台太太回答。“我么?睡得好极了。”“你一定饿了,弟弟,”欧也妮说,“来用早点吧。”“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那时我才起身呢。不过路上的饭食太坏了,不妨随便一点,而且说着,他掏出勃莱甘造的一只最细巧的平底表。“咦,只有十一点,我起早了”葛朗台太太问。是呀,可是我要整东西。也罢,有东西吃也不坏,随便什么都行,家禽喽,鹧鸪 喽。”“啊,圣母玛丽亚!”拿侬听了不禁叫起来。“鹧鸪,”欧也妮心里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买一只鹧鸪。“这儿坐吧伯母招呼他。花花公子懒洋洋的倒在靠掎中,好似一个漂亮女子摆着姿势坐在一张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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