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集“那么堂兄弟怎么办呢?”“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德。”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父亲,你真好!”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教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过了。“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呕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块拿破仑吧;一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千几百的花不完吗?”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吓呆了。“拿侬,上去瞧瞧:别让他自杀了,”葛朗台这句话把母女俩听得脸色发白,他却转身吩咐她们:“你们,别胡闹。我要走了,跟咱们的荷兰客人打交道去,他们今天动身。过后我得去看克罗旭,谈谈这些事。”他走了。葛朗台带上大门,欧也妮和母亲呼吸都自由了。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前面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你父亲的价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听说有时卖到两百。”“那末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时候……”“老实说,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卖到多少;你父亲从来不跟我谈他的生意。”“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哪。”“也许是吧。不过克罗旭先生跟我说,他两年以前买了法劳丰。大概他现在手头不宽。”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计算便至此为止。“他连看也没看我,那小少爷!”拿侬下楼说。“他躺在床上象条小牛,哭得象玛特兰纳,真想不到!这可怜的好少爷干麻这样伤心呀?”“我们赶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妈妈;等敲门,我们就下搂,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两个人心里忐忑的上楼,走向查理的卧房。房门打开在那里。查理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浸在泪水中间,不成音节的在那里哼哼唧唧。“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的说。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的说:“小心,你要爱上他了。”“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查理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伯母跟堂姊。“父亲死了,我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难告诉我,我跟他两个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为不久就会看到他的,临走对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他一阵呜咽,说不下去了。“我们为他祷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说,“你得听从主的意思。”“弟弟,勇敢些!父亲死了是挽回不来的。现在应该挽回你的名誉……”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痛苦。“我的名誉?”他猛的把头发一甩,抱着胳膊在床上坐起。“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是破产了。”他凄厉的大叫一声,把手蒙住了脸。“大姊,你走开!我的上帝!饶恕我的父亲吧;他已经太痛苦了。”年青人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作用的痛苦的表现,真是又慘又动人。查理挥手教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们下楼,默默的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声不响的工作了一小时。凭着少女们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查理。母女俩一向过的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妈妈,”欧也妮说,“咱们应该替叔叔戴孝吧。”“你父亲会决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她们又不做声了。欧也妮一针一针缝着,有规律的动作很可使一个旁观的人觉察她内容丰富的冥想。这可爱的姑娘第一个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丧。四点光景,门上来势汹汹的敲了一声,把葛朗台太太骇得心儿直跳,对女儿说:“你父亲什么事呀?”葛朗台高高兴兴的进来,脱下手套,两手拼命的搓,几乎把皮肤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象俄国皮那样上过硝似的,只差没有加过香料。——他踱来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钟。临了他心头的秘密泄漏了,一点也不口吃的说:“告诉你,太太,他们都中了我的计。咱们的酒卖掉了!荷兰人跟比国人今儿动身,我在广场上闲荡,在他们旅馆前面,装做无聊的神气。你认识的那家伙就来找我。所有出产好葡萄的人都压着货不肯卖,我自然不去阻拦他们。咱们的比国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是两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现。收到的货款全是黄金。合同已经签下,这六个路易是给你的佣金。再过三个月,酒价一定要跌。”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很镇静,可是话中带刺。索漠的人这时挤在广场上,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吓坏了,要是再听到上面的话,他们一定会气得发抖。人心的慌乱可能使酒价跌去一半。“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吗,父亲?”欧也妮问。“是啊,小乖乖。”这个称呼是老箍桶匠快乐到了极点的表示。“可以卖到二十万法郎喽?”“是的,葛朗台小姐。”“这样,父亲,你很容易帮查理的忙了。”当初巴比仑王拜太查,看到神秘的手在墙上预告他的死亡时,他的愤怒与惊愕也不能跟这时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儿忘得一干二净,却发觉侄儿始终盘踞在女儿心里,在女儿的计算之中。“好啊!这个花花公子一进了我的家,什么都颠倒了。你们摆阔,买糖果,花天酒地的请客。我可不答应。到了这个年纪,我总该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轮不到女儿,轮不到谁来教训我。应该怎样对付我的侄儿,我就怎样对付。不用你们管。——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再不许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侬一起送到诺阿伊哀修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声,明天就打发你走。——他在哪儿,这孩子?下过楼没有?”“没有,”葛朗台太太回答。“他在干什么?”“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葛朗台瞪着女儿,想不出话来。他好歹也是父亲哪。在堂屋里转了两下,他急急忙忙上楼,躲进密室去考虑买公债的计划。连根砍掉的两千阿尔邦的林木,卖到六十万法郎;加上白杨,上年和当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万法郎买卖,总数大概有九十万。公债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时期内好赚二分利,他很想试一试。他拿起记载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写下数目计算起来,虽然听到侄儿的呻吟,也没有听进耳朵。拿侬跑来敲敲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走到穹窿下面楼梯的最后一级,葛朗台心里想:“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这笔生意。两年以后可以有一百五十万金洋从巴黎提回来。——哎,侄儿在哪里?”“他说不要吃饭,”拿侬说,“真是不顾身体。”“省省我的粮食也好,”主人回答。““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肚子饿了,树林里的狼也躲不住呢。”晚饭时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声。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台太太才说:“好朋友,咱们该替兄弟戴孝吧。”“真是,太太,你只晓得想 出花钱的玩艺儿。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会吩咐我们……”“就在你六个路易里支出,买你们的孝服罢。我只要一块黑纱就行。”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姆指绕动了四小时……出神了。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害。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计,也不动用隔夜给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葛朗台太太编织她的套袖。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小时,想着明天会教索漠全城吃惊的计算,出神了。那晚谁也没有上门。满城都在谈论葛朗台的家事,他兄弟的破产,和侄子的到来。为了需要对共同的利益唠叨一番,索漠城内所有中上阶级的葡萄园主,都挤在台·格拉桑府上,对前任区长破口大骂。拿侬照例绩麻,堂屋的灰色的楼板下面,除了纺车声,便没有别的声响。“,咱们都爱惜舌头,舍不得用哪,”她说着,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象光杏仁。“是呀,什么都得爱惜,”葛朗台如梦方醒似的回答。他远远里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万家私,他在一片黄金的海上载沉载浮。“咱们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说一声晚安,顺便瞧瞧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台上,想听听老头儿跟查理说些什么。欧也妮比母亲大胆,更走上两级。“侄儿,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这是常情。父亲总是父亲。可是我们遇到苦难就耐心忍受。你在这里哭,我却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拿出勇气来。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索漠的酒是不值钱的:请人喝酒就象印度人请喝茶。“葛朗台接着说,“你没有点火。要不得,做什么事都得看个清楚啊。”说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噢!这不是白烛么?哪儿来的白烛?娘儿们为了替这个孩子煮鸡蛋,把我的楼板都会拆掉呢!”一听到这几句,母女俩赶紧回房,钻在床上,象受惊的耗子逃回老窝一样快。“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银山不是?”丈夫走进妻子的卧房问。“朋友,我在祷告,等一会好不好?”可怜的母亲声音异样的回答。“见他的鬼,你的好天爷!”葛朗台咕噜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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