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集这时,金子原举起手表来看,已是十二点钟了。刘伯同跟随在后面,很知道他的意思,因道:“专员,这不是一口气所能查勘完毕的事。我们先找个地方吃午饭,饭后再来点验其他物资,好不好?”金子原道:“我们还是回去吃饭吧。”他说话时,做出了沉吟的样子,两手插在衣袋里,肩膀耸了两耸,而皮鞋尖却在地面上颠动着。刘伯同笑道:“今天早上,露珠给我打了个电话,要请专员吃个小馆。可是……”金子原问道:“露珠?谁?”刘伯同向他面前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难道到现在为止,专员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这个动作之下,金子原明白了,这指的是杨小姐,先“噢”了一声,然后道:“我明白了,你不是说,她是个小职员,请不起客吗?”刘伯同道:“她虽然请不起客,可是年轻人总要这个面子,昨天在我那里借了一笔款子。”金子原笑道:“那太不敢当了。你是她老大哥,你应该拦着她。”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随着任守忠的引导,向客厅里走。那位日本人板井,向任守忠说了两 句日本话。任守忠可不敢把他的话直接向专员报告,因对刘伯同道:“日本人说这里已经预备好了午饭,请刘先生……。”他不等说完就连连摇着头道:“专员初到北平,应酬忙得很。你们倒不必客气。而且他这个人铁面无私,也恐怕不肯接受招待。现在我们去赴一个应酬,饭后再来。”任守忠说:“是是。”刘伯同向金子原道:“我们就走吗?”金子原道:“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刘伯同道:“你随我来就是。”他说话时,脸上现出一种带有启示性的微笑,将眼光向金子原射着。于是两人也不向任守忠、板井打招呼,径自走出来了。板井倒是十分恭敬,直送到他们上了汽车,汽车轮子开动了,他又来个恭送如仪的九十度鞠躬。金子原根本没有理睬他,首先忍不住含笑问道:“杨小姐在哪里,你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刘伯同笑道:“她比我聪明得多。她知道专员今日点查仓库,忙得很,不一定什么时候有工夫,所以没有规定时间和地点。约定我们到了饭馆子里,由我打电话去通知她,她正在我家里等着呢。”金子原道:“现在快一点钟了,要把人家饿坏了。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刘伯同笑着,没说什么。车子到了一家大饭馆门口停住,刘伯同当然是首先下车。金子原把他拉住,笑道:“不用打电话了。你就告诉开车的,让他开车子去接杨小姐,还有你太太,也请一起来。”刘伯同笑着说“是”,就把话告诉了司机,然后引金专员进了馆子。经过柜台时刘伯同悄悄地向台上交代了一句话后,这馆子里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三四个伙计,跟着后面。他们走进了最大的一间雅座,四壁挂着精裱字画,屋子里炉火熊熊,暖气如春。金子原一脱大衣,两个伙计抢上前来迎接。他刚落坐在沙发上,伙计就斟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香片茶来,放在茶几上。金子原见刘伯同还在屋子正中站着,手夹了一支纸烟反背在身后,只是沉吟着,便问道:“你还想些什么?”刘伯同笑道:“我想,应当给你点几样可口的菜。可是点出菜来,又怕不对劲。我们离别了十几年了,知道你的口味是不是有点儿变更呢?”金子原道:“等杨小姐来了再说吧。人家不还是要做主人吗?老刘,我通知你一声,主人是让杨小姐做,可不能让她真拿出钱来。”刘伯同伸手搔搔头发道:“这话怎么解释?”金子原笑道:“就是你给她付钱。”刘伯同笑道:“反正她也是在我那里挪的款子,我不要她归还就是了。”金子原道:“她借你的钱,我替她还。可是你暂时不许对她说。”刘伯同听了这话,在他的圆胖脸上,笑得肉泡眼挤成了一条缝,他手指夹了烟,只管弹灰。金子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语病。因笑道:“我的意思,是要给她一点工作,将来我也得给人家薪水不是。”刘伯同这就抱了拳头,连连向金子原拱手,笑道:“专员真是聪明绝顶。我要说的这几句话,老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你一下子说出来了,我真是如释重负。”他口里说着,两只手还是不住的打拱。就在这时,玻璃门拉开,杨小姐一跳,跃进了门槛,向金子原连连地点头道:“专员今天辛苦!”她说着话走向前,左手拉着右手的红线手套,然后就伸出那只涂了红指甲的手过来。金子原看到她进门,本就是满脸笑容,站起来相迎的,这就和她握着手,向她笑道:“老刘说你要请客。这怎样敢当?”杨小姐笑道:“什么又不敢当呢?除非说是不忍。专员,你是不是见我的皮大衣破了呢?说着,牵了牵那冒充紫羔大衣的袖子,已是微微的荒了两块,不免在皮子下面,露出几道皮板子来。金子原笑道:“八年的沦陷,小姐们是太苦了。那没有问题,我送你一件大衣。喂!老刘,你明天叫那估衣铺送几件大衣给杨小姐看看。让她挑一件。”杨小姐听说,两手同摇着,笑道:“那不好。我是和专员说了闹着玩的。真要那么着,倒证实了我是敲竹杠了。”刘伯同站在旁边,扛了两扛肩膀,笑道:“人家专员待你好着呢。他刚才说了,要给你一点工作。我声明,这完全是出于专员的自动,我还没有保荐呢。”杨露珠向金子原鞠了个躬,笑道:“这样,今天那我得好好地请请。”她满面春风的,一面脱大衣,一面就叫茶房。茶房来了,她道:“我告诉你,今天我们请中央来的专员,你得好好儿地给我配几个菜。”茶房笑着说“是”,开了个菜单子来。她接过送到金子原面前,笑道:“请不要客气,喜欢吃什么,只管点。而且也不限于这单子上开的几样菜。”金子原道:“统共四个人。哦!刘太太怎没来?只三个人。”杨露珠道:“我姐姐有点别的事,出门去了。她让我向专员道歉。”金子原望了她道:“你真会说话呀。”杨小姐微笑了一笑,也没答复他这一句话。手里捧着那个菜单子,弯腰站在沙发面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向金专员的鼻子里送了去。金子原向她脸上看着时,她红嘴唇里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脑筋里有点醺醺然,像是中了酒了。这就向她笑道:“我是山上下来的人,北平的风味,隔别已久,大概我什么都觉得好吃。”杨露珠左手托了那菜单子,右手按在沙发椅子靠手上,她的身子微弯下来,脸子偏看着金子原。那脂粉香气,更是咄咄逼人。她笑道:“专员,你总得说两个菜呀,不然,那是太不赏脸了。”金子原笑道:“我们山城里的人,总是鱼虾吃得不够,那就来个干烧鲫鱼和清炒虾仁吧。”刘伯同在一旁鼓了两下掌,笑道:“专员这个菜,点得太好了。”杨露珠这才站起来,回转脸,向他瞪了一眼道:“你又要瞎说了。”金子原笑道:“这里面似乎有什么文章。杨小姐,希望你自己说出来。”她笑道:“这是刘先生跟着人起哄,其实让我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在学校里练习家政这一课,我会弄几样菜。比较有把握的是炒虾仁和烧鱼!我想起来了,怎么专员就会单单地点到这两样菜呢?准是刘先生把这话告诉了你的。”金子原笑道:“他可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是真喜欢吃这两样罢了。说起来也真是巧,怎么我什么不点,就点到你这两样拿手菜呢?可说二人同心了。”杨露珠将手上那张菜单子在金专员面前,轻轻地挥了一下,笑道:“你说这话我不信”。刘伯同道:“不要调皮了。赶快把菜单子交给茶房,让他们拿去做吧。我和专员忙了一上午,现在也该进一点饮食了。”杨小姐笑道:“除非说专员饿了,你可应该饿着。”刘伯同道:“那为什么?就为了我说你会炒虾仁和干烧鲫鱼吗?”杨小姐道:“不但是你,我也该饿着,我们沦陷在北平,很少替国家尽力,现在我们该竭忠尽力,以盖前愆了。”金专员站起来,将她手上的菜单子接过,叫了茶房来交给他,笑道:“你二人只管讨论谁该饿着,这问题不解决,那就把我老饿下去了。”说着,哈哈大笑。刘伯同可看出来他和杨小姐的态度来了。他们在几次见面之后,已有了很深的友谊。尤其是金子原对于杨小姐殷勤招待,心里必然是十分高兴。但高兴虽然高兴,可又不能不维持他专员那分尊严,所以借着一个题目,也就哈哈大笑了。于是刘伯同对杨露珠望了一眼,笑道:“听见没有?专员今天可真饿了,你得多敬两杯酒,慰劳慰劳。”金子原见他们只是凑趣,自也笑嘻嘻地承认,并不反对。
温柔乡是英雄坟墓,再说金子圆也不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