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她比宝钗黛玉更惊艳，为何消失得无声无息？

薛宝琴：韶华极盛，永不沉没

 刘敏涛（薛宝琴独白）

我爹他老人家是个好乐的，各省又都有买卖，便带了我见世面去，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天下十停倒走了五六停了。就说八岁那年，我跟我爹上西海沿子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珊瑚、猫儿眼、祖母绿，实在西洋画上的美人也没她好看，更可惊的是还通咱们中国的诗书五经，做了首五言律，姐姐们听听？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大观园起了两回诗社，今天竟然招来一位外国美人，她读的诗一出口便充满了异域风情。

白云弥漫了岛屿，云雾笼罩了森林，大海茫茫，这便是水国的风情。而“朱楼梦”，也就是红楼梦三个字，竟然和“水国吟”对仗，并肩出现在一起，不禁引发我们的联想：原来在红楼梦之外，在大观园之外，还存在着这样一个神秘而广阔的世界。为我们读诗的人，薛宝琴，便是从这个世界来的。

宝琴的父亲是薛家旁支，同样经商，甚至做起了外贸生意。红楼梦的时代，上流社会已经不少见到时髦的西洋商品，凤姐房里，就有一台整点报时的自鸣钟，晴雯补的雀金裘也是俄罗斯进口。商业将世界连接起来，更给贸易世家和他们的儿女带来了全新的眼光，宝琴便是这样一个新女性。这次，她为了准备结婚来到京城，却把贾府上下都惊动了。老祖宗贾母阅人无数，可从没像疼宝琴似的疼过谁！连探春都当作新闻来告诉宝玉：老太太一见，喜欢得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据我看，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

袭人一听惊了，立刻扔下宝玉去看热闹。人人都夸宝钗绝色，如今这妹妹还能怎么更好？谁知道，不仅宝钗，连黛玉宝玉都要靠边。当年黛玉来，贾母安排她睡在自己房内，如今宝琴直接和老祖宗同床而眠，一早起来，听闻下了半日雪珠儿，老祖宗忙拿出一件凫靥裘来装扮宝琴。那是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斗篷，平日多疼宝玉，也没见给他穿一穿！

这一来，别说大观园里人人称奇，我们也更是急不可耐，要看作者施展什么妙笔，把这位压倒宝黛钗的小妹妹写个过瘾。谁知道，曹雪芹根本不应这一茬，他笔锋一转，却落在了宝黛钗三位的连锁反应上——试想，有人占去了贾母的宠爱，黛玉作何感想？宝琴又是薛家妹妹，黛玉和宝钗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岂不岌岌可危吗？宝玉的干系更大了，贾母细问宝琴的年庚八字，连薛姨妈都偷偷猜，是不是要说给宝玉？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来，曹雪芹扔下这么个珍珠宝贝似的人物，就是为了看个水花！

果然，大观园里立刻暗流涌动。白日里姐妹们正玩着，老太太特意打发琥珀来嘱咐，叫做姐姐的宝钗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宝钗忙立起身来答应了，一面又开起了宝琴的玩笑：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是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谁知道，旁边的史湘云心直口快，一句话就把官司引到了林黛玉身上：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的呢！

其实，不仅湘云猜疑，连宝玉看着贾母这样疼宝琴，都悄悄揣摩着林黛玉的声色，怕黛玉心中不自在。宝钗忙把话头接过来：我的妹妹和颦儿的妹妹一样，她比我还更喜欢呢，哪里还恼？云儿那嘴有什么实据！

宝钗经常替人掩饰，可这一次，她竟然说对了。

黛玉开口便管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竟像亲姊妹一般。宝琴本来年轻心热，得了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姐姐，比旁人更爱更敬，管家媳妇送她两盆水仙，她也要捧一盆给黛玉。

黛玉的反应很有趣，她对礼物的态度，向来和安全感有关——初进贾府时草木皆兵，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怀疑是别人挑剩下的，才给她。后来和宝玉一时好，一时恼，宝玉拿北静王的手串送她，也被黛玉扔回去，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她不要。但是，和宝钗交了心之后，宝钗喝一半的茶黛玉可以接过去喝，对宝琴也一样，黛玉明知道自己搁不住花香来熏，还是把水仙摆在暖阁里，她生怕说“不要”两个字，辜负了宝琴的心。

更有趣的是，那年冬天下雪，姐妹们动手烤鹿肉吃，湘云招呼宝琴一起，只听宝琴笑道：怪脏的！

这可奇了，宝琴从小走南闯北，想来什么古怪东西没吃过。这“怪脏的”三个字，活脱脱是林黛玉的口吻。女孩子们要好，小表情、口头禅，容易变得越来越像。怪不得宝钗劝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一听林姐姐吃，果然宝琴便吃了。起先，宝玉也惊讶于她们的和睦，只担心贾母疼了宝琴，黛玉心中不自在。可宝玉不知道，宝琴来之前，黛玉与宝钗早已长谈一次，冰释前嫌。黛玉的个性里有一种“知人不疑”，一旦结下金兰契，那是不改不易的。

其实，宝玉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呢？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宝琴的出现，除了考验着钗黛的友情，还考验着自己与黛玉的爱情。贾母向薛姨妈打听过宝琴的年庚八字，薛姨妈心下掂量，老太太恐怕要把宝琴说给宝玉了。连黛玉的丫鬟紫鹃都听到风声，情急之下，使出一招“情辞试莽玉”，假说林黛玉要回姑苏去，激得宝玉痴狂发作，口口声声大喊：“回去把我也带了去！”直到宝玉清醒了些，弄清楚紫鹃是为了宝琴的事诈他，不禁哈哈笑道：所以你是傻子！从此你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蠢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烟化灰，如何？

宝玉笑话紫鹃傻，多此一举，因为这时，他也早已和黛玉交了底，用一张旧手帕拴定了两人的心意。如果宝琴出现在红楼梦前三十回，恐怕是一场天翻地覆，但此刻，宝、黛、钗三人之间，每一个人对彼此都非常安心。猜忌和试探那一段路，他们已经走过了，现在，他们握着确认过的友谊、确认过的爱，像手握住了手，非常安定。在他们外面，还有广阔灿烂的世界，有从外面世界来的，比他们都惊艳的女孩子。但他们只是赞叹着，全然地欣赏，因为没有人能把确认过的友谊和爱夺走了。

所以宝钗可以坦然地替黛玉说：“我的妹妹，就和她的妹妹一样”。贾宝玉也可以公然夸宝琴：“老天老天，你有多少聪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八十回红楼梦，繁华到顶的一个场景，就是宝琴进大观园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十三四个姐妹们齐聚，烤鹿肉、赏红梅、联诗对句，十来件大红斗篷衬着白雪，如同置身于琉璃世界。薛姨妈说，这是十月里头一场雪，往后下的日子还多呢。

事实上，往后却全是往下走的日子了。那一场大雪就是韶华极盛。大雪里最惊艳的画面，便是宝琴身披金翠辉煌的斗篷站在山坡上，身后丫头抱着一瓶红梅，宝玉也在这一刻转入画面，一身大红斗篷，映着白茫茫一片大雪。

我们会联想到红楼梦的结局，多年之后，宝玉也是这样一身大红斗篷，孤身一人，对他的父亲下拜，然后消失在大雪里。所有的伏笔都已经在今天埋下。众人远远地指着宝琴和宝玉，笑着，说像仇十洲的《艳雪图》，不，连《艳雪图》都没有他们现在好。

这个远远的视角，显然是曹雪芹自己的，是他在回望自己生命里最灿烂的那一刻，觉得任何名笔都不及其万一。为了这一刻，曹雪芹创造了宝琴，他要让这个人物兼钗黛之美，比钗黛还更惊艳，她是一种理想的化身。

与之相呼应的——我们注意到，同样“兼美”的人物还有一位，那便是可卿，可卿出现在故事开头，启蒙了宝玉的风月之念。而宝琴出现在故事的高潮，照亮了风月繁华的顶点。这两位，都是一惊艳之后，迅速淡出了故事。几百年来，都有读者追问：宝琴去哪儿了？那个艳压宝钗黛玉的女孩，为什么消失了呢？

因为命运开始往下走了，因为宝钗、黛玉、宝玉都会随着命运沉下去，而宝琴永远不沉没。她没有前因后果，只是为最灿烂的一刻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