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藏象(8)

阴阳•藏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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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阴阳·藏象(8




师徒俩一问一答的,谈兴浓郁,兀自没有结束的势头。




这中间,作为问者的柳孜致要在短时间内吸纳所听到的新观点,然后找出不解处或疑难处而提出问题;而作为回答一方的贺财,虽然浸淫此道颇久但应对起来也不是很轻松。




要说俩人所探讨的全是新观点却也不尽然,贺财的理论还是立论于《内经》,用贺财的话来说,就是与金、元之后的中医看法有所差异,或者说,与现代中医对虚损一证的看法有一些不同。但就这点差别就可以衍生出很多大异往常认知的东西来。




所以,在两人谈话时,常出现一个小小的停顿,而停顿的或是柳孜致或是贺财,而停顿的原因则肯定是在凝神思考。




这情形就好比下围棋,对于那些边角定式,对弈双方都很熟练,若是按定式行棋,棋局自然流畅无滞;但在定式进行的中途却因为一手变调,整个定式的流向与棋局的流向就迥然不同,而对弈的双方围绕着这新手变化,非得频频长考,否则难以为继。




柳孜致固然从贺财这里学到不少东西,但贺财也从柳孜致的提问受到很多启发。




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了下来,店里的灯不知是什么时候亮的,也不知道是谁拉亮的。




柳孜致心无旁骛。这些小节,根本就顾不上了。




贺财的习惯是,在说完某个关节之后便小憩片刻,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有个缓冲时间。柳孜致就在这个缓冲时段内将前面所谈到的内容用纲领似的小标题记在本子上,如是嫌这样的小标题还有些含糊,就再加上一点备注。将这些弄完了,柳孜致再闭上眼睛,将谈话的过程回放了一遍,试图把握贺财话题的流向。




这个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却有些劳神。等柳孜致睁开眼时,眼神中已有疲惫,但还有着难抑的兴奋之色。




柳孜致以前就觉得制方之法大有可为,经过这一番梳理,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比如风湿病。




风湿病,若单从字面来理解,是风邪与湿邪相搏,风归从于肝,湿归从于脾,便是肝脾不和证,治疗当调和肝脾,或是据两脏中某脏虚损而加以补益。不过,风湿病在中医里属于痹证,而痹证的病机比较复杂,往往是风、寒、湿、热数邪相携并至,在治疗上,往往容易出现清热致湿盛或是除湿致阴虚生热之类的现象,让人顾此失彼,手忙脚乱,给医者造成极大的困惑给患者带来诸多的痛苦。就医者来说,在面对像肝炎、风湿这类慢性顽证而束手时,内心无力之余不免会想到,风胜湿,寒胜热,怎么会有风寒湿热数邪同时出现在病人身上呢?这未免太矛盾了吧?




不过,从辨证辛伤肝的病机病理转归的过程看来,这样的复杂的顽固的疾病,虽然病邪多症状多,但只要能抓住主证,抓住究竟是某一脏虚损严重、某一脏是导致他脏虚损的根源,在治疗上还是有脉络可循的。




就说痹证。痹证分为行痹、痛痹、著痹。《中医内科学》将行痹归属于风邪为主,痛痹归属于寒邪为主,著痹归属于湿邪为主;另外,就痹病的病因病机来说,其发生主要是由于正气不足,从而感受外邪,其要点是正虚感邪,那么在治疗上是否应该考虑扶助正气呢?比如行痹,若是肝虚则当运用补肝的补肝敛肺汤,若是虚损不甚,便当以调和为法,而不是条件反射般的用上独活、牛膝、麻黄、防风之类的以辛散为法的风药。




这样的情形,在《中医内科学》教材中比比皆是,造成的原因,自是因为从张元素以后,临床医家所形成的“肝以散为补”这一观念。说起来,贺财只是在酸能伤肝的基础上,将《内经》的酸亦能补肝加进临床来,却没想到,竟然打开了如此广阔的天地。由这,柳孜致想到当年阿波罗号登陆月球时宇航员所说的那句话来——贺财的这一小小的改进不要紧,中医或许会因此而迈进新的纪元吧。




这或者是一条满是荆棘的路,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往面对临床上常见的那些高血压病、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按教科书上的辨证用药法去看病用药时的感受,当时如果不用“西医西药对这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肯定会生出后悔学中医的念头来。




是的,镇肝熄风汤对高血压病是有其治疗作用的,但在内科待得久的人能够满足这疗效吗?如果能满足,那么利血平之类的西药的效果岂不是更佳?当然,镇肝熄风汤要比利血平来得安全,降压平稳,且无毒性作用,但能治本吗?这方子能体现中医“凡病必求于本”的特色吗?




事实上,很多学了中医之后却去改行他就,近来更有学中医的业内人士提出废除中医的论调来——这难道不是学中医后用中医用得信心尽失的明证?




何其幸也,让自己遇到了贺财,让自己接触了制方之法。柳孜致不知是第几次感叹了。




“当!当!当!”的敲击声让柳孜致从沉思中惊醒。却是贺财端着个汤盘在那里敲打。“干嘛呢?人家在思考呢。”柳孜致想要生气,却发觉根本就没有酝酿出生气的情绪来,倒是俏面微红小嘴微撅地现出薄怒微嗔的样子,显得分外可爱。贺财不由拿了筷子点了一下柳孜致的鼻尖,才道:“你没发现你少做了一件事情吗?”柳孜致道:“什么事情?”贺财又将盘子一敲:“你吃晚饭了吗?你的肚子就没有抗议?”




柳孜致这才发觉贺财的汤盘里盛着面,面上盖着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上面还有些葱花姜末之类的调料,闻来清香扑鼻,分外诱人。原来贺财这段时间是去下面了。同时,柳孜致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




“喏喏喏,抗议了吧?”贺财“哈哈”笑了起来。




柳孜致的脸有些发烫,但却没有一丝做淑女的觉悟,伸手将贺财手上的面抢了过来,端在鼻下先深吸了口气,这才道:“还真饿了。师傅,谢谢你啊。”




贺财摇头道:“你还真不见外啊。”柳孜致道:“咱师徒俩,谁跟谁啊。”贺财没法,自去端了一碗面过来。




直到将盘子里的汤也喝尽了,柳孜致才将盘子一推,道:“师傅,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贺财无可不可地道:“好啊,说什么?”




柳孜致道:“嗯……我想想。”歪着头做思考状,然后问道:“五行五味相关联用于临床,确实能够解决一些医史上争论不休的公案悬案,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觉什么不能解释的问题呢。”




贺财笑道:“是吗?口气这么大,那就给你个问题看看。”柳孜致蛮有信心地说:“不信吗?那就放马过来。”贺财略一沉吟,果然提出了个棘手的问题来。




内科中常见的,水液代谢失常后会出现的痰证。




《中医内科学》认为水液代谢主要与肺脾肾有关,在水液代谢出现异常时,所要追究的就是这三脏功能异常了,在立法时,便以功用归经论,创设相关的方剂。而在临床上,常常将痰与湿相关联,认为有痰必有湿,在治疗用方上常常通用。如:胃苓汤、香砂六君子汤之类的方子。




另外,对于痰,《中医内科学》认为:“病理为本虚标实,脾肾亏虚为本,水湿困阻、痰饮停聚为标”,在治疗上宜分清标本虚实而予以不同的治疗。




古人的“脾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李中梓的《医宗必读》道:“见痰休治痰,见血休治血,见汗不发汗,有热莫攻热;喘气毋耗气,精遗勿涩泄,明得个中趣,方是医中杰。”意思就是不要以一味的用陈皮、半夏、苍术一类的辛燥化痰之品,否则便落于下乘,上乘的治疗应是助脾化湿缓图其本;若是有肾阳亏虚的,又当温补肾阳,所谓肾为痰之本。这也是中医的治病必求于本的思想体现。




这些论点或有所不足,比如,水液代谢与五脏的功能都有所关联,在治疗上就不应该局限于肺、脾、肾三脏。




《中医内科学》上对于痰的证治分为痰阻于肺、痰蒙心窍、痰蕴于脾、痰郁于肝、痰动于肾几种,但在制方时,由于受限于归经论的不足,所选药物多以苦、甘、辛,根本体现不出痰由五脏论治的妙处来。例如痰动于肾的推荐方金水六君煎,药用:当归、熟地黄、陈皮、半夏、茯苓、炙甘草,其中根本就没有一味咸味以补肾命的药物!




贺财道:“临床上少有将痰作为辨证论治的焦点,肆用化痰除湿的药物、除非病人是以痰患为重,这样的辨证思想很高明——之前我们也探讨过,水液代谢与五脏都有关系。这算是旧话重提吧。”柳孜致点头。贺财道:“说到痰湿,有个比较有趣的东西,不知你注意过没有。”




“什么东西?”依柳孜致的经验,这个有趣的东西自然是接下来的话题焦点,也必然是能引人深思的所在。




两人原已探讨了一个下午,柳孜致原已疲惫,但在吃了一碗面之后,再来一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这情形就好比瘾君子的饭后一支烟,自然是提神无比了。




贺财有若干年烟龄了,自然也有饭后一烟的习惯。先慢吞吞地吐了口烟雾,贺财道:“就药物而言,临床上我们常用于湿、痰药物有燥湿化痰、润肺化痰等药物……”




就化痰药物来说,临床颇受钟爱的有燥湿化痰类的陈皮、半夏等辛味药,有健脾渗湿除痰的党参、茯苓、黄芪以及润肺化痰的瓜蒌、胖大海等甘味药,有清热燥湿除痰的黄芩、浙贝母等苦味药;还有苦辛的桔梗、白前、前胡,苦甘的川贝母之类的。另有咸味的海藻、昆布、浮海石,以及苦咸的蛤壳、甘咸的礞石,因认为在化痰之余容易伤正,一般不用,除非所临之证为顽痰。




说到这里,贺财话的话锋一转,道:“现在,我想问的是,半夏、陈皮味辛能燥湿化痰,黄芩、浙贝母味苦能燥湿除痰,这两个‘燥’字有什么不同吗?”




贺财先绕了一个大弯,试图麻痹自己?不过柳孜致从话题开始就严阵以待了。不过,先有准备又能怎样?单从贺财提问时一改前面懒洋洋的样子,两眼甚至透出些许神光的表情,柳孜致就能感受这问题的难度来,于是柳孜致就有了不详的预感,这个问题,自己多半拿不下来。但是,话已放出,却是不能未战先怯的。




苦能燥,辛也能燥,这两个“燥”必然有其不同之处,怎么在《中药学》中,在解说五味功用时,“燥”的功用体现于苦味,辛味却只字未提?




《中药学》上对苦味的功用描述为“泄和燥的作用”,辛味则为“发散、行气、行血作用”。这似乎有点意思。




以前见到“肺恶燥”的字眼,并没有去想为什么,就算时常在报纸上见到“慎防秋燥伤肺”之类的字眼,也只想及“燥为秋令之气,易伤肺金”,至于辛燥与苦燥,却是没做多想。




如从“肺恶燥”来解释,苦属火,火克金,那么苦味能燥就很合情理。但半夏、浙贝母之类的燥又做何解?不独半夏、浙贝母,在说到辛伤肝时,对辛味的药物,不管寒热,都以辛燥名之,那么这个辛燥与半夏、浙贝母的燥又有何不同?




或者应该换一个角度,从脾脏的角度来理解。




苦能燥湿与辛能燥湿(部分)都是从湿邪而言,那么理解的重点自然在于脾脏了。




脾主湿,苦味能增强脾运化水湿的功能,故而用苦能燥是苦味药物的共性。




而辛味,与湿的关系不是太大,如从火克金、金能反侮火的角度来看,辛味实能减弱苦味的燥湿的功用。所以,在辛味中,能燥湿的只有半夏、草果、白豆蔻、砂仁等寥寥几种。


而附子、桂枝、石膏、菊花之类的药物,不管寒热,都以辛燥名之,这是从“气”的角度来说的。




《素问·六节脏象论》曰:“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辛燥中的燥就是五气中的燥,而黄芩、黄连能清热燥湿的燥则是五味中的燥。虽然这两者之间都有一个燥字,而苦味药物运用后确实能化去肺中之痰而达到让肺清爽的功用,但苦燥与辛燥还是有着不同的。这两者之间,一个是从药物的功效来说,一个是从脏器的特色来说的。




这,可以看一看《中医内科学》或者《中医基础理论》中燥邪致病的病因病机以及证候特色,从中可以减少些理解的难度。




《中医内科学》道:“燥邪致病,易伤津液,使人体皮肤干燥皲裂,口鼻干燥,咽干口渴等。燥邪又易伤肺,使肺失宣肃,而出现干咳少痰或痰中带血等症状。燥邪致病,有外燥和内燥两类。外燥由感受外界燥邪而发病,多从口鼻而入,其病从肺卫开始,又有温燥和凉燥之分,秋有夏火之余气,故多见温燥;又有近冬之凉气,亦见凉燥。内燥多见于高热、呕吐腹泻、出汗、出血过多之后。内燥是津液耗伤的一种表现,其证多由热盛伤津,或汗、吐、下后伤亡津液,或失血过多,或久病精血内夺等原因引起。临床表现有口咽干燥、皮肤干涩粗糙、毛发干枯不荣、肌肉消瘦、大便干结等。”




这一段陈述的是燥邪致病的病因病机与证候。可以这样理解:燥邪为病,是由于或内或外的原因引起人体表现为干燥证候的一种疾病。概而言之,外因多为气候干燥,内因多为阴液不足。而皮肤干燥皲裂、口鼻干燥、咽干口渴、毛发干枯不荣、肌肉消瘦、大便干结等症都为肺病之候,所以也可以说,由或内或外的环境变化引起了肺脏的工作环境变化,从而导致了肺脏功能失调。




那么,对于五气,似乎可以理解为五脏功能运转所需要的环境,或者条件。




比如,肺脏娇嫩,喜欢比较干爽的工作环境,谓之燥;肺的宣发与肃降功能在“燥”的环境下才能完成得很好,或者说,肺的宣发肃降功能具有“燥”的特性。肺主气,司呼吸,肺脏就好比一个鼓风机,一般来说,想不燥还不行。不过,这干爽的环境也得有个度,如果过于燥了,就会导致疾病,谓之燥邪致病。为了维护这一功能正常运转,在五行中,就有相对应的工作人员。首先是脾脏,脾主湿,脾喜欢在一个颇为潮湿的环境工作,或者说脾的运化功能具有“湿性”,这“湿”能滋润肺,防肺燥太过。其次是心脏,心主火,其热能防肺因湿而失去燥性;再次就是肝脏,肝脏的功能……具有风的特性?




柳孜致皱着眉头推导一阵,开始还进行得很顺畅,叙述得很流利,即或有些东西记忆得不是很牢固,只要拿起书来,翻阅一两个关键字句,便又可滔滔不绝,但说到肝脏,便迟疑起来。“风性善行数变……风确实能让衣服干得快,但这能不能用来作为风与燥的关系的解说呢?不行了不行了,还是师傅来。”叫了一声,没有反应,柳孜致伸手推了一下贺财,贺财才惊醒一般地道:“怎么?说完了?”




柳孜致道:“没说完,是说不下去了。”然后有些恼怒地说:“好啊,还说问我问题,等我费尽心思的答了,师傅你却抛锚。”贺财有些尴尬,道:“没有,怎么会呢?你说的我都听着呢,只是刚刚走了会儿神。”




柳孜致道:“还说没抛锚?走神不是抛锚?”见贺财只是笑,便又问道:“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连柳大家讲课都走神。”




贺财道:“没什么,你说的我真的一直听着,只是最后才想了点其他的。”接着摇了摇头,道:“总的来说,你刚才讲得很不错的,怎么就撂挑子了,你这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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