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编下 魏牟版外篇二十二——庚桑楚（四）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1)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2)
南荣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3)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4)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5)
老子曰：“何谓也？”(6)
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7)；知乎，反愁我躯(8)。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9)。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10)。我安逃此而可？(11)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12)。愿因楚而问之。”(13)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14)。今汝又言而信之(15)。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16)。汝亡人哉(17)！惘惘乎？汝欲返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18)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19)。十日息愁，复见老子。(20)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21)？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22)？夫外韄者，不可繁而促，将内楗；内韄者，不可缪而促，将外楗(23)。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仿道而行者乎？”(24)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病者犹未病也(25)。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26)。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27)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28)？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29)？能翛然乎？能侗然乎(30)？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不嗌不嗄，和之至也(31)；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32)；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33)，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矣。”(34)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35)。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36)？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37)。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矣。”(38)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39)。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40)，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41)。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42)

今译
南荣趎携带干粮，南行七天七夜到达老子住处。
老子问：“你从庚桑楚那里来？”
南荣趎说：“是。”
老子说：“你为何带来那么多人？”
南荣趎吃惊地回顾背后。
老子说：“你不知吾言何意吗？”
南荣趎低头而惭愧，仰头而叹息，说：“如今我不知如何应答，因而不敢提出疑问。”
老子说：“有何疑问？”
南荣趎说：“承认无知呢，他人说我心知短浅；我自夸有知呢，反因自欺而忧愁。不仁就会害人，杀身成仁又反过来忧愁于自害。不义就会伤人，舍身取义又反过来忧愁于自伤。我如何逃离这些而后方可？以上所言三疑，就是我的忧愁。唯愿因缘庚桑楚而请教。”
老子说：“刚才我看你眉宇之间，我已得知你的忧愁。如今你又自言而证实。你奉他人之规为己之规如同死了父母，手持竹竿却想探测海深。你这亡失真德之人啊！十分迷惘吧？你欲返归你的真德，却不得其门而入。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进屋住下，召回真德所好，去除真德所恶。十天以后泯息忧愁，重新拜见老子。
老子说：“你自行洒水洗灌完成了吗？郁郁葱葱重现生机了吗？然而德心仍有洗濯的水迹吧？仍有真德所恶的残留吧？惑于外物之人，不可繁急而迫促，仅须对外境关闭门闩；惑于内德之人，不可繁急而迫促，仅须对天道开启门闩。
外内困惑之人，不能顺道葆德，又何况仿效天道而行呢？”
南荣趎说：“乡里有人生病，邻里前去慰问。病人若能自言病情，说明病人仍未大病。如我这样得闻大道，犹如喝下猛药而加重病情。我只愿得闻养生之经而止。”
老子说：“养生之经？你能持守纯一吗？你能持守不失吗？你能不求卜筮而预知吉凶吗？你能止于外境危殆吗？你能止于内德极限吗？你能舍弃他人而反求己心吗？你能自逍己德吗？你能致无己知吗？你能如同婴儿吗？婴儿整天啼号，而不噎不哑，是因为醇和之至；整天握拳，而手不拳曲，是因为共有真德；整天视物，而眼睛不眨，是因为不偏于外境。出行不知何往，居家不知何为，与物推移而同其沉浮，这就是养生之经。”
南荣趎问：“那么至人之德仅止于此吗？”
老子说：“不是。这乃是所谓冰冻刚刚融化，你能做到吗？至人，与众人共同从大地获得食物，从天空获得快乐，但不被人事、外物、利禄、祸害撄扰，不像众人那样作怪，不像众人那样算计，不像众人那样有为。自逍己德而往，致无己知而来，这就是至人的养生之经。”
南荣趎问：“那么这是至境吗？”
老子说：“未达至境。我已经告诉你说：‘你能如同婴儿吗？’婴儿活动不知何为，行走不知何往，身形如同枯树的枝干，而德心如同死灭的灰烬。如此之人，祸也不至，福也不来。祸福均无，哪有人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