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回 凤姐之死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113 凤姐之死

一、知识点:

1、阴司：根据传统民间说法，阴司在冥界地府的意义，就是阳间的政府。阴指的是冥界地府，司指的是司法行政。

2、古代的休妻:古代有“七出”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本质上维护男性利益。古人把离婚称为“出妻”，更是把离去之妻称为“弃妇”，女子境遇不言而喻。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在顺遂、安逸、受宠的环境里其实不容易修行，可是我们碰到很多让我们难堪、没事侮辱你，可是根本没有原因的这种事发生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们修行自己的最好的机会吧。

2、我觉得《红楼梦》的原作者最重要的主旨认为我们来到人间，我们多多少少会受到侮辱、灾难、受苦。可是东方的哲学认为那是我上辈子可能欠了什么人的，我这辈子心甘情愿，我就来还，我把该还的还完我就走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觉得他不是把抱怨放在身上，更不是把恨放在身上，他觉得抱怨跟恨不能够了你前世的债。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113回，那这一回一开始就延续到112回的后面，就是一个《红楼梦》里大家可能非常讨厌她，可是她其实占有很重要分量的人物就是赵姨娘的死亡。我们知道《红楼梦》里面赵姨娘我一直对她有很多的同情，这个同情是说她实在太讨人厌了，就是几乎她一出场就惹事，然后每一个人都讨厌她，上上下下好像没有一个人喜欢这个人物。

可是我常常我的同情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值得了解的人。就是我们今天在生活里有时候会碰到一个人物，就是老是骂天骂地，骂左邻右舍，没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我们注意一下，一个人不断骂别人说他的不开心，一定是因为他心里面自己本身有非常大的痛苦。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劝朋友说，唉，你在职场上老被那个同事没事骂来骂去，好像他就觉得怎么会这么倒霉碰到那个人。

可是我有时候觉得这样的一种场景，会不会其实是我们做修行的功课最好的机会？我们在顺遂、安逸、受宠的环境里其实不容易修行，可是我们碰到很多让我们难堪、没事侮辱你，可是根本没有原因的这种事发生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们修行自己的最好的机会吧。

那我特别谈到赵姨娘这个角色，是因为她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儿，就是探春。探春在这个小说里是每一个人都称赞，能干，然后对人也善良，也正直正义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她就是赵姨娘的女儿。

所以我们常常觉得，如果我是探春，我有一个赵姨娘这样的妈妈，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所以探春其实很懂事，大家都疼爱她，可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妈妈，所以有时候我们也觉得在私下里，《红楼梦》里的人谈起赵姨娘的时候就很为探春抱屈。

可是我从另外一个角度在想，我常常觉得探春的正直正义以及做人的分寸懂事，会不会恰好因为她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面对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妈妈，而这个妈妈反而让她做人处事做了很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功课。

那我们再回头来讲，赵姨娘是一个什么样的出身？她就是贾府这个公爵府的一个丫头，那贾宝玉的爸爸贾政是一个做官的人，我们常常觉得这个贾政好像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很多人就认为贾政这两个字其实有一点反讽，他是一个假正经的人。

那我们其实看到小说里看不出贾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贾政除了他的原配王夫人之外，他有两个丫头跟他生了孩子，赵姨娘，周姨娘没有生孩子可是纳为妾，就是把两个丫头拿为妾。

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讲说，你觉得赵姨娘长得什么样子？很多人就觉得赵姨娘已经长得很丑，因为那个人这么讨人厌，所以如果有画家要画赵姨娘，就可能会把她画得非常难看，很丑陋的样子。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贾政把一个丫头收为妾，跟她生了两个孩子。

我觉得赵姨娘未必丑到什么程度，我觉得其实我们有时候误会了，因为赵姨娘在小说里老是惹事，老是讲不对的话，老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别人就觉得这个人好讨厌，连带的我们就觉得这个人不美。我们注意一下，不美不一定讲长相不美，其实是心境上的乱七八糟。

好，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个人物我一直同情她，就是她被贾政收为妾，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她还是一个丫头。古代的这种贵族家庭，姨娘是非常没有地位的，而且我们知道大太太最讨厌就是姨娘，因为她觉得这些小丫头都是狐狸精，她早在霸占她的丈夫。所以赵姨娘的处境我们当然可以从很客观来了解，最后她变成了一个心里面充满了恨的人，她恨一切的人。

她觉得她之所以生命不好，就是因为有王夫人压着她，有王熙凤压着她，有贾宝玉压着她，她就要去做法念咒，找马道婆来害这些人。所以到113回的时候，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赵姨娘在死前，其实作者把她写成好像被地狱里的恶鬼出来所在，所以她就跪在地上又哭又叫，然后口中吐鲜血。

其实那个描写是有点粗糙的，就是说我们总觉得这个人是恶，有恶报，就是一辈子就在暗地里要害别人，结果现在所有被她害的人就出来变成了恶鬼来整她了。

那这个写法我前面就讲过，我觉得《红楼梦》前80回不太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么简单的逻辑，我们民间流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对《红楼梦》的作者，我觉得他觉得在善恶之上有一个更超然的对人性的同情与原谅。

所以我觉得看到113赵姨娘这样的被整而死，我觉得好像不是原作者的原意。在这一回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赵姨娘被鬼附身跪在地上，爬在地上一直叫“打杀我了，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也不敢了”。那其实讲的是好像是城隍爷或者是这些城隍庙里面的判官小鬼来开始折磨他了，那这是民间的信仰。民间觉得一个人你老害别人，有一天你就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可是我还是觉得如果大家拿这一段跟前80回比较，前80回的作者对人有好大的悲悯，那个悲悯是说即使有一个人不断害我，我可能也恨过他，可是有一天我还是不会希望这个人受到这样的下场。如果我觉得那个我一直恨的那个人忽然跪在地上，口中一直叫饶，然后说那城隍老爷红胡子这老爷来折磨他，我大概还是会不忍。

我不知道听众们了不了解，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觉得《红楼梦》的前80回有一个对生命受苦的基本的同情，所以他不愿意任何一个生命受苦，那贾宝玉不应该受苦，薛宝钗不应该受苦，赵姨娘同样她是一个生命，也不应该受苦。

这是我写《微尘众》的一个基本的观点，因为我觉得《红楼梦》很像《金刚经》，它其实是一部佛经的写法，所以我们看到第113回赵姨娘被这样子，别人说这个人是毒心害人，心里面好像有恶毒的心，老在害别人，所以被阴司拷打死了。那这样的一个说法，让我们觉得《红楼梦》好像忽然有一点跟前80 回对不起来，前80回那种对人的巨大的包容忽然落于褒贬。

那同时在113回我们再继续看到赵姨娘死掉之后，就轮到了王熙凤。王熙凤的一生，也是有很多对人的算计的，最明显的就是尤二姐的死亡。王熙凤的丈夫贾琏纳妾，偷偷的娶了尤二姐，事情被王熙凤知道以后，王熙凤心里有很多的恨，恨她的丈夫在外面搞了一个小三，恨她的丈夫这样的事情都不通知她，所以她就用她的聪明算计，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最后折磨而死，尤二姐吞金自杀的。

所以我们看到113回在赵姨娘受到阴司报应死掉之后，接下来就是让你觉得王熙凤老在梦里面见到尤二姐。可这一段写的比较好的原因是因为尤二姐还是很善良。尤二姐还是关心王熙凤，说你要好好把身体养好，可惜我已经死了，我如果活着，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我们知道尤二姐真的是这样的人，所以这一点我们看到有一点可以接到80回之前尤二姐的善良，是她始终觉得世界上没有坏人，即使她最后被王熙凤害死，她还是觉得好像这是我自己的前世作孽。我要来，我了我的债，其实跟王熙凤无关。

我觉得《红楼梦》的原作者最重要的主旨认为我们来到人间，我们多多少少会受到侮辱、灾难、受苦。可是东方的哲学认为那是我上辈子可能欠了什么人的，我这辈子心甘情愿，我就来还，我把该还的还完我就走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觉得他不是把抱怨放在身上，更不是把恨放在身上，他觉得抱怨跟恨不能够了你前世的债。

所以在这一段我们看到写到王熙凤的跟尤二姐的对话，我觉得比赵姨娘的部分写得好，可是基本上113回还是觉得有一点落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一个因果逻辑，那这个因果逻辑一定要小心，因为它有点太过简单。

可是有一段就写到王熙凤在病重的时候，刘姥姥来了。大家知道这个乡下老太婆曾经在前80回出现过两次，这是她第四次来。第一次来是第六回，家里穷的没有饭吃，最后想说碰碰运气到一个富贵人家，好像好几辈子以前结过亲的，现在试试运气，就她运气也很好，见到了王熙凤。王熙凤那天大概心情也特别好，就帮助了她，也给了她20两银子。那第二次来，贾母还招待了刘姥姥。

所以王熙凤是偶然接济了一个穷人，王熙凤不见得是一个这么善良的人，可是好像偶然有一天你走过路上，看到有一个残障的乞丐，你忽然动念，觉得不忍，然后给了他一些钱，那么《红楼梦》的作者一直相信这种善意有一天会报应在你的后代身上。

所以王熙凤在临终的时候，刘姥姥来了，那她交代刘姥姥说，你帮我到庙里求求，如果还能活着，让我多活一活，因为舍不得女儿，那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帮我照顾我的女儿。那这个讲到了比较重要的一个关键，就是第五回里面就曾经有写道，王熙凤最后的女儿巧姐被害的时候，是刘姥姥出面救了她。

我们谈到《红楼梦》第113回，我记得我们在讲109回、110回时候有提醒大家注意一下，109 回《红楼梦》里迎春死亡， 110回贾母死亡，111回鸳鸯死亡，112回之后妙玉被抓走，大概也落不了死亡的下场。

我们就看到《红楼梦》进入一个阶段，就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死亡，当然我们知道说死亡是所有人的结局，可是《红楼梦》的后40回到了109回之后，用这样的方法接连不断的些人的死亡会觉得有点太快，那个太快也让你感觉到好像有点急于赶快把小说做一个结束，所以也许读起来会有一点不满足，特别是到113回我们看到王熙凤病重，到 114回她的死亡。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多人已经在讨论《红楼梦》第五回，在预告王熙凤的命运的判词当中讲到的王熙凤，它的结局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生病死亡的现象。因为有一个谜语，在王熙凤的判词里，大家始终不太容易读得懂。

就是一从二令三人木，一从，一二三的一，遵从的从，顺从的从。一从 2 令 ，2是命令， 一二三的二， 命令的令，一从二令三人木，一个人，善人恶人的人，然后底下一个木头的木，那这个一直是一个谜语，大家始终解不透。一从二令好像是服从，是命令，可是到后面为什么出现一个三人木，讲的字到底是什么？

我们看后来这个人木被解读出来是一个拼字法，是一个拆字法，人字边加一个木头的木就是休。所以现在一般学者认为王熙凤最后的命运其实最悲惨是被丈夫休弃。那休妻我们今天的解释可能是离婚，可是古代当然不是一个男子休妻，这个太太是很惨的。

因为表示说你不配做太太，所以休妻被赶回娘家，大概连娘家都会看不起这个女性，它跟我们今天离婚的意义是绝对不一样的。所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就王熙凤哭着回到娘家，在金陵，那事情非常的悲哀，所以没有写她的死亡，而是想写到她被休这件事。

所以我们在想《红楼梦》补写的这个人是不是没有猜谜猜对，就是他没有解读三人木这个休戚的休这个字，所以他解读是在113回到114回让王熙凤生病死掉了。所以因此你会觉得跟第五回判词的结论的预告其实是不同的，而不相同的。

可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在判词当中当然已经有预告说幸娘亲，幸娘亲就是说幸好有这个母亲，幸娘亲就是说很幸运，很侥幸有这样的母亲，曾经偶然救济了一个乡村的老太太，就是刘姥姥，所以巧姐后来得救了。因为王熙凤死了以后，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慈的仁跟贾家的一些不孝子弟就开始打巧姐的主意，把王熙凤的这个视为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准备把她卖出去，甚至卖到妓院去。

所以这当然是巧姐非常危机的一个时刻，而这个时候刘姥姥把巧姐接走了，接到乡下，那从此以后躲到乡下去的巧姐，虽然变成了一个乡下的妇人，那可能跟乡下人结了婚，可是至少她躲过了很多悲惨的命运跟灾难。

那个是作者的暗示，就是说因为你一生当中做过一点点善意的事，对人曾经善意，所以有了一个好的后代的报应。那我们会发现113回后来的补写的作者跟第五回的写法有一点不同。

所以在113回，你会看到王熙凤在临终的时候抓着刘姥姥的手说，我的命交给你了，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也是千灾百病，就这个小孩子很娇养，长大老是生病，也交给你了，所以刘姥姥当然就答应。

所以王熙凤很奇怪，王熙凤其实有时候对人很凶很霸道，可是她就是跟刘姥姥很有缘分。我常常在想，王熙凤这种女强人，会不会觉得刘姥姥又穷又老又憨憨傻傻，捉弄她她都没有反应的，所以王熙凤没有防卫感。

王熙凤这种人，如果觉得你精明，她就比你更厉害，要去害你，可是她大概觉得刘姥姥就是一个憨憨傻傻的人，她反而非常非常照顾刘姥姥。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人的因果跟缘分非常难解释，就是平常王熙凤不是这样对待人的，可就对待刘姥姥特别好，而最后真的刘姥姥也救了她的独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