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回 真与假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114 真与假

一、知识点:

1、九省统制：“统制”之名始于北宋，南宋时正式成为屯驻外地的禁军将官职衔。这里的“九省统制”是作者借拟的官名。

2、乞巧节:相传农历七月七日夜妇女在庭院向织女星乞求智巧，故称为“乞巧”。其起源于对自然的崇拜及妇女穿针乞巧，后被赋予了牛郎织女的传说使其成为象征爱情的节日。

3、兰桂齐芳：《红楼梦》完整句子为，“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比喻子孙显贵发达。

二、金句/精华笔记

1、绝对的坏人跟绝对的好人在电影小说里都不会好看，因为都让你觉得有点假，因为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大概都纠缠着正直公义，小小的一点点贪婪，一点点的占便宜都很难免。

2、我们每一个人，我们自己可能都有两个，我们最重要的对话，有一天不会是你跟别人的对话，是你跟自己的对话，我们跟内在自己的那个对话。

3、我其实把它解读是成我们有一天会不会跟我们真正的自己见面，因为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在职场，在社会里，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假的自己，有时候我也在问我的真的自己到底在哪里？我想这是《红楼梦》的最重要的一个主旨。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114回，其实在113回的时候已经看到几乎用了很大的篇幅在描写《红楼梦》里最主要的一个人物王熙凤的临终的现象，所以 114回只是确定她死亡以后的事情，所以真正王熙凤的临终是在113回讲的。

那王熙凤，许许多多人都认为是《红楼梦》所塑造的人物里最成功的一个，那最成功的意思是说王熙凤是四大家族，薛家、贾家、史家跟王家，王家王子腾的家族出身的，那十几岁，不到二十岁嫁给了贾家的贾琏，丈夫是非常无能懦弱的一个男人，所以王熙凤就变成精明干练。

那她出生于一个将门之后，她的父亲是九省统治，所以你就感觉到王熙凤身上有一种威严，我们看到很多地方形容王熙凤出场就不怒而威，就她即使不发怒的时候，她脸上都有一种威严。

所以当她管家的时候，旁边的佣人、底下的仆人怕她怕的要死，那其实有时候她并不发脾气，只是她号令严明，她几点钟要点名，仆人不敢迟到，因为迟到她立刻就拖出去打，所以她就开始有一种纪律性的东西建立起来。

可是王熙凤这个人的复杂也在于说她如果是一个很公正的人，大家也就没有话说，就是一个管理者，赏罚分明，那即使你严厉，别人也没有话说。

可是王熙凤其实有私心，这个私心就是比如说她喜欢讨好贾母，她知道贾母特别疼爱外孙女林黛玉，所以她就会对林黛玉好一点，给她好东西。那她知道大家都讨厌赵姨娘，她有时候就克扣赵姨娘的月薪，所以这些地方就会看到个人的爱恨纠缠。在公事的管理当中，其实是她的败笔。

那同时更大的私心是王熙凤常常把公家的钱拿来放高利贷，然后自己赚很多的私房钱存起来。那这是小说里好几次透露，她透过她的一个仆人旺儿媳妇在外面放高利贷。那同时她也会伪造丈夫的文书去干涉司法。比如说人家判了死罪，她用丈夫贾琏的这个印章，然后去干涉司法，最后就赚到3000两银子，那这是王熙凤的问题。

所以王熙凤是一个复杂的人，她的复杂是说她有正面的精明、干练、管理的能力。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相信王熙凤在今天大概还是几个企业一定要抢的这种最好的CEO，因为如果不是她懂得周转，贾家早就已经家败人亡，因为贾家已经入不敷出了，你收入这么少，支出这么庞大，这个CEO怎么去周转？

她其实是能力非常强，可是她当然有负面的东西，也可能是因为她发现她嫁到贾家以后，贾家已经败落，丈夫又无能，所以她就自己没有安全感，她一定要存一点私房钱，她觉得可以，将来万一这个家败的时候还能够保本。

所以在这些部分里，王熙凤写的极好，就是说她是一个复杂的两面人，就是我们恨她，讨厌她，觉得她害死尤二姐，可是同时没有她的话，根本没有《红楼梦》大观园的繁荣。

所以其实我们就知道说这样的人物，因为她是复杂的，作者写她的时候特别要小心到照顾很周到。那绝对的坏人跟绝对的好人在电影小说里都不会好看，因为都让你觉得有点假，因为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大概都纠缠着正直公义，小小的一点点贪婪，一点点的占便宜都很难免。

那这种人性的复杂在王熙凤身上，《红楼梦》的作者是写的最成功的一个，所以因此我们在她114回死亡的时候，我们对她也有很大的同情跟悲悯。

那如同她的兄弟就跑来说，当年一个妾尤二姐死掉，贾琏都替她风风光光的办丧事，今天我的姐姐，这样一个原配名正言顺的妻子死亡，竟然如此草率。可是其实王仁讲这个话，他没有注意到，贾府已经败落，已经抄家过，贾母已经死亡，所以其实这个时候根本没有钱。

王熙凤的丈夫贾琏本来就是一个无能而庸碌的一个男人，所以他根本就没办法，那这个时候王仁也并没有心怀好意，他一辈子就靠着这个姐妹吃里扒外赚钱。

所以因此他这个时候还在想王熙凤一定还私藏了一些钱，他想趁王熙凤死掉的时刻来搞一笔钱，结果发现王熙凤真的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钱，他就动脑筋想要卖巧姐。就是说这个舅舅是这么恶毒的，想要从这个王熙凤的女儿身上把她卖到妓院去赚钱。

我们看到《红楼梦》在前 80回里面一直没有很明显的形貌，让大家留不下很深印象的一个人物就是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我们只知道说她年纪小，然后常常生病，然后王熙凤很疼她，因为独生女儿，可是也不晓怎么办，最后就拜托乡下老太太刘姥姥说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因为过去人迷信，就有钱的富贵人家的小孩，让穷人家的老太太取名字比较压得住。所以刘姥姥就问她说巧姐生在哪一天，说七月七号是乞巧节，所以刘姥姥就建议说就叫巧姐，那以毒攻毒，那以后就会逢凶化吉。

好像听起来是一个玩笑话，可是最后巧姐真的逢凶化吉，好像是应验了刘姥姥的这个预言，就是说她母亲死了，这个时候她的舅舅都来打她的主意，想从她身上赚钱，那差点要推入火坑的时候，刚好刘姥姥把她救走了。

所以这些部分我们就会看到，不管是原作者或者后来补写的作者，基本上是延续在第五回当中的许多判词，因为巧姐也有判词，也是属于十二金钗之一，只是她后来的下场写的比较少。一般人都认为说她曾经跟刘姥姥孙子板儿见过面，而且当时他们交换过水果，一个是佛手，一个是柚子。

香柚，那香柚很多人认为是相缘的意思，就是跟巧姐是有缘分的，就是在当年反而是一个乡下的流着鼻涕的那种穷小孩，巧姐是富贵公爵府的女儿，当然你会觉得他们两个怎么可能门当户对，可是没有想到王熙凤死了以后，巧姐反而依靠了板儿得救，就是因为贾府已经完全败落了。

所以如果我们看到有更好的作者可以接这些，巧姐，我觉得巧姐应该是一个有趣的人物，就是她应该有更多的出场的戏，就是这个在家族落难之后，改变了身份，到了乡下，开始在乡下纺织，做一点家事，变成一个朴素的农民的女性，是《红楼梦》里面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色。

我常常觉得，其实我都觉得很多人可以接着写《红楼梦》，那用自己的方法去揣测巧姐最后的命运，走向农村，她如何改换自己，因为对她来讲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等于从天上到了人间的一个过程，因为以前是锦衣玉食，可是到了乡下以后，她必须做一个农门农民的妻子，她必须学会很多手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

那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题材，就如何能够把巧姐这个人物写的更好一点。所以《红楼梦》我自己觉得如果大家注意109回到114回，我们现在讲 114回这几回当中始终觉得补写的作者速度越来越快，就是一直要交代说每个人的下场如何。

比如说我们提到109回的这个迎春死亡，110回贾母死亡，111回鸳鸯的死亡，112回以后妙玉被抢劫然后死亡，就一连串这种事件到王熙凤的死亡。113 回，、114回，她的速度很快，这种好像要赶快把每一个人的结局交代的写法，就让这个小说忽然有一点粗，就觉得少掉了某一种细致性。

那接下来在 114 回又写了一个人物，就是甄应嘉。我一直提到说注意一下，《红楼梦》一直在写两个字，真跟假。所以有一个家族都姓贾，宝玉、贾琏、贾政、贾赦都姓贾。

有一个在南方的家族姓甄，那这个甄其实是作者的自己的本命，就是他的家族其实是在南方的，可他虚拟了一个假的家族是在北方做官的。所以甄应嘉就是南方甄家，有点类似贾政这个角色。那我们记得他曾经抄家过，凡是发生在南方甄家的事情，不多久就会发生在北方贾家的身上，所以甄家真是一个假的暗示。

所以我们看到甄家抄家没有多久，贾家就抄家。到了114回，甄应嘉忽然出现了，贾政很意外，说，唉，你不是被抄家了，你怎么到京城来了？他说，噢，因为皇帝皇恩浩荡，所以发还我的家产，重新要复职，所以意思说抄家以后重新又被皇帝启用，那么也暗示了以后贾家的再次兴盛。

我不知道我讲的清不清楚，就是真都在暗示假，就甄抄家，不久贾家就抄家，甄复职，不久贾家也复职。他是用这样的一个写法，所以到114回特别注意一下甄应嘉这个人物跟贾政的见面，谈到皇帝对他如何如何好的恩宠。

《红楼梦》到了第114回，连接着在贾母的死亡，王熙凤的死亡之后，《红楼梦》大概让你觉得陆续的走进它的结局跟末路，作者要做结束了，所以让每一个人陆续不断的出现死亡的这个事件，那同时好像也要让你感觉到《红楼梦》的繁荣富贵是因为贾府在贾母在世的时候将近长达100年的繁荣跟富贵，可是抄家之后，这个家族事实上败落了。

我不晓得原作者如果写这一段会不会写复职，以及这个家族重新的兴盛。当然有人认为在前面的判词里面曾经写过像兰桂齐芳，认为这个家族虽然败落了，被抄家了，可是有两个小孩，名字里有兰花的兰跟桂花的桂的贾兰跟贾桂，说兰桂齐芳，就说他们又释放出了花的香味。那么有一点暗示说这个家族的复兴会在贾兰的身上跟贾桂的身上重新再复兴。

可是如果我们知道《红楼梦》后40回后来不见了，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原作者本来是用一个什么样的一个写法，所以接下来我们大概会看到，比如说贾宝玉后来去考公家的考试，就是考科举，然后中了，然后贾兰就是贾宝玉的侄子，从小母亲守寡，李纨带着单亲的母亲，带着这个贾兰长大的这个男孩子，他也去考试，也中了，也考中了。所以好像有一点暗示，这个家族重新又复职，又走上了做官繁荣富贵的这条路。

可是我想我们都知道，《红楼梦》基本上对于繁荣，对于富贵荣华，它是完全用佛经的方法看得非常透彻的，所有的富贵其实也就是一场浮云的梦，梦想而已，不然这个小说不会叫《红楼梦》。

那么其实在暗示说人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空的，最后也都抓不住，所以是不是一定要写到这个家族陆续的几个重要的人物又去考试，又做了官，然后让这个家族再一次复兴，我想这里面我们也当然可以重新质疑一次。

所以因此我觉得读到《红楼梦》已经接近到最尾声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对他安排的这个结局有我们的一些不同的看法。可是在114回里面，甄应嘉，南方这个被抄家的甄家的主人到了北方见了皇帝，见完皇帝以后就去见贾政，然后贾政当然很关心说，唉，你怎么抄了家，竟然现在又到京城来了，那听说你已经见了皇帝，到底如何？

然后甄应嘉就很感谢地说，真是皇恩浩荡，所以我们犯了这些罪，可是最后皇帝都饶恕了，那现在海疆不平静，就是海边发生一些问题，所以现在命令我去海疆效命，所以等于是重新复职。

那贾政听了以后就非常的高兴，因为甄家跟贾家他们是姻亲，他们有亲戚的关系，所以一方面是很为这个亲家高兴，另外一方面也感觉到自己抄家之后好像也有希望了，因为如果增加复职，那他自己大概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复职，所以就谈到了这些部分。

可是我们注意一下《红楼梦》里的甄家，我自己一直认为它是一个虚拟的东西，因为它从来没有正式出现过，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甄家的夫人，甄夫人曾经出现过那到了贾府，然后曾经跟贾母她们聊天，说家里有一个男孩，十几岁，不喜欢读书，非常顽皮，整天跟丫头混在一起。

贾母就笑了，说这不跟我们的宝玉一模一样吗？那只相差一岁，怎么南方也有一个这样，长得非常漂亮，俊帅，聪明伶俐，可是就是不读书的一个男孩。

然后贾母还问她说那这个男孩名字叫什么？她说叫甄宝玉，也叫宝玉。所以其实这个是《红楼梦》最有趣的部分，就里面有两个人物是好像成双的，就一个叫甄宝玉，一个叫贾宝玉，他们始终没有见到面。

那贾宝玉在梦里面见过，贾宝玉对着镜子做梦，就梦到甄宝玉来跟他谈话了，他也觉得，哇，怎么会有世界上有个人跟我这么像，长得一模一样就很开心。可甄宝玉后来又走，他就噩梦惊醒，那别人说是因为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在跟自己对话。

我觉得这是《红楼梦》写的非常精彩的部分，就是《红楼梦》要讲的是说，我们每一个人，我们自己可能都有两个，我们最重要的对话，有一天不会是你跟别人的对话，是你跟自己的对话，我们跟内在自己的那个对话。

这是《红楼梦》非常抽象的写法，所以在114回结尾的时候，那个宝玉看到甄应嘉来了，他就想，我有没有一天有机会可以见到那个甄宝玉？

那我觉得这个话，我其实把它解读是成我们有一天会不会跟我们真正的自己见面，因为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在职场，在社会里，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假的自己，有时候我也在问我的真的自己到底在哪里？我想这是《红楼梦》的最重要的一个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