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李自发,已去世多年,他在世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懂事,对他有些印象,但不曾往深处想,觉得他就是个很普通的人。如今,我已活到他当年那个岁数,终于懂了些事,回过头想些旧人往事,就时常想起自发哥,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最有意思的事,是他年年都要为牛过生日。
自发哥养了一头黑牯牛,个子高高的,很壮实,走路的样子极威风,好像认定了一个值得专心奔赴的目标,好像要去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步子很稳很有力。我们放学路上遇到它,总是赶紧提前让路,怕挡了路惹它发脾气。其实呢,它却比我们更提前靠向路边,主动为我们让路,靠边走着它那很稳的步子。我很自然地对这所谓的“畜生”有了好感,觉得它是懂道理、有感情的。
我也见过自发哥用它犁田的情景。自发哥跟在牛后面,一手扶着犁把,一手举着鞭子——那鞭子只是一根青竹条,并不打牛,时扬时放,倒像我后来看见的乐团指挥手中的指挥棒——他在为自己哼着的牛歌打拍子。那歌词我至今还记得几句:“牛儿牛儿莫嫌苦,我扶犁来你耕土,五谷丰登忘不了你,青草任你吃,豆浆喝个够;牛儿牛儿莫嫌累,你耕土来我扶犁,自古百姓离不开你,太阳在看你,月亮在夸你……”牛歌很长,调子是固定的,歌词即景而编,脱口而出,有夸奖牛的,有批评牛的,有说田园景色的,有说村里趣事的,有说古今传闻的,幽默风趣,边唱边续,越续越长,就像田垄和阡陌,不断延伸。那牛似乎听得很入迷,随了歌的节奏迈着起承转合的步子,卖力地拉犁。歇息的时候,它站在犁沟里,有时也“哞哞”几声,好像是听了主人那么多好听的歌,也想唱一首表示回敬,但却不成腔调,于是刹住,头低着,沮丧的样子,感到对不起人。
到了冬天,记得是腊月初,这一天是牛的生日,自发哥在牛脖子上系条红布带,让牛吃最好的草料,招待它吃麸皮,喝豆浆,还要放一挂鞭炮,牛圈门上贴着红纸对联,记得有一年的对联是:种地不负天意;吃粮谨记牛恩。横批:感念生灵。
这一天,再忙也不让牛干活,让它彻底休息,自发哥陪牛晒太阳,为它梳理卷曲的毛,擦洗牛眼角的眼屎。我不能得知牛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但是能看出来,这一天,牛是高兴、温顺、满足的。四季辛劳,牛总算过了个干干净净安安闲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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