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译 | 爱的教育 | 少年笔耕（每月例话）（附原文）

少年笔耕①（每月例话）

（1）
叙利亚是小学五年级生，十二岁，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小孩。

他父亲在铁路作雇（gù）员，在叙利亚以下，还有着许多儿女，一家经营着清苦的生计，还是拮（jié）据②不堪。

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zhuì）③，一味爱着他们，对于叙利亚，百事依从，唯有对于他在学校的功课，却毫不放松地督（dū）促他用功。

这因为想他快些毕业，得着较好的位置，来帮助一家生计的缘（yuán）故。

（2）
父亲的年纪已大了，并且因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

一家生计，全担在他肩上，他于日间铁路工作以外，又从别处接了书件来抄写，每夜执笔伏案（àn）到很迟（chí）了才睡。

近来，某杂志社托他写封寄杂志给定户的封条，用了大大的正楷（kǎi）④字写，每五百条写费六角。

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于食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3）（本节文字维持原文段落，未重新分段）
“我眼睛似乎坏起来了。这个夜工，要把我的寿（shòu）命缩短呢！”

有一天，叙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写吧。我也能写得和你一样好呢！”

但是，父亲终不许可；“不要，你应该用你的功，功课，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时，我也不愿夺了你的时间的。你虽有这样的好意，但我决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4）
叙利亚向来知道父亲的性格，也不强请，只独自在心里想法。

他每夜夜半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立刻听到椅子向后拖（tuō）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轻回卧（wò）室去的脚步声。

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去睡了以后，起来悄悄地穿好衣裳，蹑（niè）着脚步走进父亲写字的屋间里，把油灯点着。

案上摆着空白的纸条和杂志订户的名册，叙利亚就执了笔，仿（fǎng）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恐（kǒng）惧（jù）。

写了一会儿，条子渐渐积多，放了笔把手搓（cuō）一搓提起精神再写。一面动着笔微笑，一面又侧了耳听着动静，怕被父亲起来看见。

写到一百六十张，算起来值两角钱了，方才停止，把笔放在原处，熄（xī）了灯，蹑手蹑脚⑤地回到床上去睡。

（5）
第二天午餐时，父亲很是高兴。

原来他父亲是一点儿不觉着的。每夜只是机械（xiè）地照簿（bù）誊（téng）写，十二点钟一敲就放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目一算罢了。

那天父亲真高兴，拍着叙利亚的肩说：

（6）
“喂！叙利亚！你父亲还着实未老哩！昨晚三小时里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自由，眼睛也还没有花。”

（7）
叙利亚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快活。他想：

“父亲不知道我在替他写，却自己以为还未老呢。好！以后就这样去做吧。“

（8）
那夜到了十二时，叙利亚仍起来工作。这样经过了好几天，父亲依然不曾知道。

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真是奇怪！近来油灯突然多费（fèi）了。”

叙利亚听了暗笑，幸而父亲不再说别的，此后他就每夜起来抄写。

（9）
叙利亚因为每夜起来，不觉渐渐睡眠不足，朝起觉着疲（pí）劳，晚间复习要打瞌（kē）睡。

有一夜：叙利亚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生后第一次打盹（dǔn）⑥。

（10）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说。叙利亚张开了眼，再去用功复习。

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样打盹，愈（yù）弄愈不好，总是伏在书上睡熟，或早晨起来，复习功课的时候，总是带着倦（juàn）容，好像对于功课很厌倦了似的。

父亲见这情形，屡（lǚ）次注意他，结果至于动气，虽然他是一向不责骂小孩的。

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

（11）（本节文字维持原文段落，未重新分段）
“叙利亚！你真对不起我！你和从前比，不是变了样子了吗？当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吗？”

叙利亚出世以来第一次受着叱（chì）骂，很是难受。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够长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12）
可是，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个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呢。”

又从食桌抽屉（tì）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一家庆祝的。

小孩们都拍手欢乐，叙利亚也因此把心重新振（zhèn）作起来，元气也恢（huī）复许多，心里自语道：

“咿呀！还是再接续做吧。日间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

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这虽很好，只有这孩子——”

说着指了叙利亚：“我实在觉得可厌！”

叙利亚默（mò）然受着责备，忍住了要迸（bèng）出来的眼泪，但心里却觉得欢喜。

（13）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劳之上，更加疲劳，终于难以支持。

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叱骂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可怕起来。

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访问先生，和先生商量叙利亚的事。

先生说：
“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的资质原是聪（cōng）明的。

但是不及以前热心了，每日总是打着哈欠，似乎要想睡去，思想不能集中在功课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儿就算，字体也草率（shuài）了，他原是可以更好的。”

（14）（本节文字维持原文段落，未重新分段）
那夜父亲唤叙利亚到他旁边，用了比平常更严厉（lì）的态度对叙利亚说：

“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一家，怎样地劳动着？你不知道吗？我为了你们，是在把命拼着呢！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啊！并不！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咽（yàn）着泪说，正要想把经过的一切声明，父亲又来拦住他的话头了：

（15）
“你应该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坚持得住，这是你应该早已知道了的。

我不是那样努力做着加倍的工作吗？

本月我原以为可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奖金的，已预先派入用途（tú），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是没有希望的了。”

（16）
叙利亚听了把口头要说的话重新抑（yi）住，自己心里反复着说：

（17）
“咿呀，不要说，还是始终隐（yǐn）瞒（mán）了仍替父亲工作吧。

对父亲不起的地方，从别的地方来补报吧。

功课原是非用功使他及格不可的，但最要紧的，就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略（luè）微减去父亲的疲劳。

是的，是的。”

（18）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继续着夜里的工作，日间疲劳不堪，父亲依然见了他就动怒。

最可痛的是父亲对于儿子渐渐冷（lěng）淡。好像以为此子太不忠实，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不多向他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

叙利亚见这光景，心痛得了不得，父亲背向他的时候，他几乎要从背后下拜（bài）。

悲哀（āi）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苍（cāng）白，学业也似乎愈不勤勉（miǎn）了。

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夜工作不可，每夜就睡的时候，常自己对自己说：

“从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来了。”

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以前的决心，不觉忽然松懈（xiè），好像如果睡着不起，就是避了自己的义务，把家里的钱偷用了两角的样子。于是熬（áo）不住了仍旧起来。

他以为父亲总有一日会起来看见他，或者偶（ǒu）然在数纸的时候会发觉他的作为的。

到了那时，自己虽不声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吧。

他这样想了仍继续着夜夜的工作。

（19）（本节文字维持原文段落，未重新分段）
有一天，晚餐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说：

“叙利亚！你不是不舒服吗？”说着又向着丈夫：

“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的青——叙利亚！你怎么了？”说时现着很忧愁（chóu）的样子。

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piǎn）：“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并不如此的。”

“但是，你！这不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母亲说了，父亲就这样说：

“我早已不管他了！”

（20）
叙利亚听了心如刀割（gē）。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一咳嗽（sòu）就忧虑得了不得的父亲！

父亲确实已不爱他，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

“啊！父亲！我没有你的爱，是不能生活的！——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如此说，我一一说了出来吧，不再欺瞒你了。

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那样地用功的。

啊！这次真决心了！”

（21）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tú）然。那夜因为习惯（guàn）的力量，又自己起来了。

起来以后，就想到几月来工作的地方作最后的一行。

进去点着了灯，见到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此不写，有些难过，就情不自禁（jīn）地执了笔又开始写了。

忽然手动时把一册书碰落在地，那时满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来：

如果父亲醒了怎么办！这原也不算是什么做坏事，发现了也不要紧，自己也本来屡次想声明了的。

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看见了我，母亲将怎样吃惊啊！

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个月来对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huǐ）惭愧（kuì）啊！

——心念千头万绪（xù），一时叠（dié）起，弄得叙利亚战栗（lì）不安。

他侧着耳朵，抑住了呼吸静听，觉得并没有什么响声，一家都睡得静静的，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

门外有警察的皮靴（xuē）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蹄（tí）轮声，过了一会，又有货车“轧（zhá）轧”地通过。

自此以后，一切仍归寂（jì）静，只时时听到远处的犬吠（fèi）声罢了。

叙利亚振着笔写，笔尖的声音“叽（jī）叽”地响到自己耳朵里来。

（22）
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立在他的背后了。

父亲从书册落地的时候，就惊醒，等待了好久，那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

现在，父亲已进那室，他那白发的头，就俯（fǔ）在叙利亚小黑头的上面，看着那钢笔尖的运动。

父亲忽然把从前一切的事都恍（huǎng）然了，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只是钉住样地立在那里不动。

（23）（本节文字维持原文段落，未重新分段）
叙利亚忽然觉得有人用了震抖的两腕（wàn）抱他的头，不觉突然“呀”地叫了起来。及听出了他父亲的啜（chuò）泣（qì）声，叫着说：

“父亲！原恕（shù）我！原恕我！”

父亲咽了泪，吻着他儿子的脸：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对不起你了！快来！”说着抱了他儿子到母亲床前，将他儿子交给母亲腕上：

“快吻这爱子！可怜！他三个月来竟睡也不睡为一家人劳动！我还只管那样地责骂他！”

母亲抱住了爱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宝宝！快去睡！”又向着父亲：“请你陪（péi）了他去！”

父亲从母亲怀里抱起叙利亚，领他到他的卧室里，让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头，盖上棉被。

叙利亚好几次地说：

“父亲，谢谢你！你快去睡！我已经很好了。请快去睡吧！”

可是，父亲仍伏在床旁，等他儿子睡熟，携（xié）了儿子的手说：

“睡熟！睡熟！宝宝！”

（24）
叙利亚因为疲劳至极，就睡去了。

几个月来，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觉，梦魂（hún）为之一快。

醒来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现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横着父亲白发的头，原来父亲那夜就是这样过了的，他将额贴（tiē）近了儿子的胸，还是在那里熟睡哩。

以下理解和注释，供参考：

① 少年笔耕，是先生在12月为学生们准备的每月例话，这发生在父亲和孩子间的故事，值得随着情节的进展，分别从父亲和孩子的角度去好好体会与感悟。

之前的每月故事有：
夏丏尊译 | 爱的教育 | 010-10月29日 少年爱国者（每月例话）
夏丏尊译 | 爱的教育 | 11月26日 少年侦探（每月例话）

看到其英文版本的题目有“THE LITTLE FLORENTINE WRITER”，其他的译本有“佛罗伦萨小抄写员”和“佛罗伦萨的小抄写员”。

确实，少年在夜间替父亲做的是“抄写”工作，而“笔耕”是“以笔代耕”，让自己联想到那份“耕作”的辛劳。

顺便复习下“耕耘”这个词，“耕（gēng）”是用犁把土翻松，“耘（yún）”是除草，这“翻土除草”，比喻的是辛勤的劳动。

顺便提一下，不同的翻译版本，少年有的是“五年级”，有的是“四年级”，这对故事的情节倒是没有影响。

② 拮（jié）据，查《汉语大词典》，有两个意思，一是“劳苦操劳；辛劳操持”，一是“艰难困顿；经济窘迫”。

而《新华词典》则更多指钱的方面，其解释是“缺少钱，境况窘迫”。

顺带去查了一下《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原来“拮据”是指“操作劳苦，以致手病，伸屈不能自如。

引申的意思是“困顿、窘迫”，比如经济的窘迫。

看来，这就是学古文的好处，能更多知道一些字的来龙去脉，难怪这两个字都是“提手”旁呢。

③ 累赘（zhuì），有“拖累”的意思。也有“多余；麻烦”的意思。也指“使人感到多余或麻烦的事物”。

父亲虽然生活拮据，但仍爱着自己的儿女，并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负担”。

当然，他也很在意叙利亚的“功课”。

④ 正楷（kǎi），就是“楷书”，是汉字字体的一种。

看来，父亲最近找到的“活路”，是帮忙抄写“有定户地址及姓名”的封条，以便杂志社把杂志投寄给他们。

这临时差事的报酬是记件的，每抄“五百”份，能赚“六角”钱。

⑤ 蹑手蹑脚，形容放轻脚步走的样子。

看《古汉语常用字典》中对“履、践、蹈、蹑”的辨析，其中，“蹑”是有意识地踩上去。

所以，才能“有意识”地“放轻脚步”吧。

⑥ 打盹（dǔn），就是“打瞌睡”。

观察到父亲的作息规律后，叙利亚每天在十二点后悄悄起来，又担心又欢喜地帮父亲抄写封条，幸喜并没有被父亲发现。

但是，每日的睡觉，就像是手机的“充电”，好好休息才能有好的精神，叙利亚的身体终于抵挡不住连续的“熬夜”，于是有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打盹”。

⑦ 时间关系，只标注了一些字词的拼音，不再过多的注释。

感兴趣的，可以分别去捋（lǚ）一捋，随着故事的进展，父亲、叙利亚的行为、心理的层层递进与变化，文章中与不同情绪和场景描述有关的相应词语，以及故事和文字中透出的浓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