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檐下台阶上,抽一口自己卷的大叶烟,烟雾瞬时模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烟叶,父亲种了一辈子;叶烟,父亲抽了一辈子。他说这烟抽着才有劲,才解乏,才舒坦。
这大叶烟种子,不知在父亲手上沿袭了多少代。每个秋天,父亲都会将当年的烟叶精心收回,晒干,码好。闲暇时,揪一片叶,捻碎;扯几条纸,卷好。如此,“吧嗒吧嗒”抽上一个春秋。来年秋天,再续上。父亲脚边躺着的那捆新鲜烟叶,还是几十年不变的碧绿模样,可那个被叶烟消磨的男人,却已苍老成记忆中爷爷最后几年的模样。
秋天的父亲,活儿最重、最忙碌,可陶醉于大叶烟中的他,又是笑容最多、最灿烂的。我知道,陶醉他的,不全是那枯黄呛人的烟叶,而是轮回几十年的秋收,即使他的秋收半径越来越短。
屋里一股浓重的花椒气味,勾起我青少年时代痛并快乐的回忆。父亲曾带我在每个初秋,扛着板凳,拿着铁钩,挎着篮子,将墙角地边、沟谷河畔自家的花椒树摘个精光,晒出好几尼龙袋干花椒,换笔不小的收入。虽然双手拇指、食指被圪针扎得满是黑点,可心是欢喜的。想来,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父亲指了指那一塑料袋干花椒:“老了,管理不动那些老花椒树,大都死了。菜地边几棵小树倒长了不少,可我不敢登高上树,就晒了这二斤,够咱们吃就行。”看着眼前愈发矮小、走路有些颤巍的父亲,若见他踮着脚,伸长手臂,艰难摘下一簇簇花椒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
我抓了一小半打算带走,父亲却将那一多半递给我:“新鲜花椒味儿好,分些给你的朋友尝尝。”我欣然接过:“他们肯定会爱上这味道。”父亲笑得很得意:“爱上?那你们明年秋天可要回来摘呀!”我满口应承:“保证‘扫荡’干净!颗粒归仓。”
花生,父亲种了两分地,也只是够吃,步行五分钟就到。叶子已然泛黄,布满黑点,到了该收的时候。父亲弯腰沿地垄一路拔过去,缀着花生的花生苗堆了几堆。我提起一株,抖落沙土,一把将花生攥住,摘下放入篮中。边摘边吃,脆嫩的味道着实新鲜。拔完两垄,父亲也蹲下来摘。花生个大饱满,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他却一颗也不吃,咬不动了。
当年,父亲开了多块坡地种花生,一担担挑回;趁着清秋新凉,伴着蟋蟀欢鸣,一家人在灯下摘到半夜。那场景,如诗一般。屋顶上,第一批还未晒干,第二批又已续上。十几袋花生,炒食,榨油,出售,格外珍视。如今这两分地,只在屋顶铺了一小片,干花生只收了一大篮。我拿些放在客厅,闲来看电视时剥着吃,消遣,养胃,更如是咀嚼家乡土地的味道。
红薯是家乡的特产,家家都种,父亲自不想断了几十年的传统。可也只是拣稍近的地块种一点,逢人便说:“孩子就爱吃老家的红薯,种些吃着方便!”我嗔怪道:“少种,千万别累着,买着吃也行。”父亲嘴上答应“少种”,可近年每年都会种三分。我只得春种时帮衬,秋收时充当主力,父亲只在边上打下手。我已对农事略显生疏,只是努着劲干。
刨红薯,手掌磨出泡;撩藤蔓,胳膊累到酸;挑红薯,肩膀压得痛。想象不到瘦小的父亲,是如何坚持这么多年的,顿觉坐在老田上、秋阳下沉默的父亲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几十年殷实的春秋。将红薯入窖时,父亲下意识地想要下到窖里,可试了几试依然瑟缩的腿脚告诉他已不再可能。我下窖,父亲递,很快完成了他已完成不了的劳作。一旁的父亲有些无奈,可又分明流露出满脸满眼的欣慰:“你干得挺利索,这下冬天有的吃了。”想着窖藏红薯即将奉上一冬的温暖和甜蜜,我伸出拇指给了父亲一个赞。
路遇摘酸枣的邻家大嫂,父亲有些失落:“今年酸枣卖到6块多,可惜爬不了坡,一颗也摘不回来。”大嫂笑道:“往年,哪个秋天都得跟你抢着摘,这下算是你让着我们了。”父亲腰杆一直:“当年,我也是摘酸枣的能手,是吧?”这一点,我们都认同。可此刻,父亲自己认了输。
靠山吃山。从未出过大山的父亲,对这句话有着生动的实践。秋来,山野藏着的秘密被他一一发现。酸枣自不必说,柿子一泛黄,父亲便用开口的长竿夹下来,泡了两水缸,烧火漤甜,让我们吃个够;野生板栗又面又甜,甭管长在沟谷哪里,父亲年年都会收些回家,给我们当零食;漫山的茅草、荆条是上好的柴禾,父亲挥镰从山根割到山尖,每天挑两担回家,在屋后垛起高高的柴垛;偶尔,还会给我装回几枚新奇的野鸡蛋。
眼下,父亲只能将低处的柿子摘些,晒在窗台给我留着;柴垛一直在“吃老本”,父亲也习惯了用电用煤,那“噼噼啪啪”燃烧的土灶、满身的柴草烟火味道,倒让我倍感稀罕了;野生板栗、野鸡蛋,应该再也无法吃到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要不,你试着去收些?”我一摊手:“我也找不到。”父亲心生怅然:“说来也怪,村里人越来越少,山里的东西也没以前丰盛了。难道大山、土地也老了?”
确实,秋天的屋顶作为父亲劳动成果的秀场,已繁华不再。金黄的玉米,大枣、花椒,乱滚的核桃、黄豆、绿豆,饱满的花生、高粱、谷子、芝麻……仿佛就在昨天,可转眼已成回忆。萧瑟秋风中,黄的、绿的槐叶落满屋顶,又被风吹起,落在院里,落在院里静坐的父亲头上。
我帮父亲摘掉落叶,他一脸苦笑:“脑袋上没几根毛儿了。”说着,起身回屋拿出他和母亲结婚时的黑白小照片,递给我:“你看,我二十岁时,头发多黑多密多厚。”我也苦笑:“我都四十多岁了,头发也稀疏了不少。秋风扫落叶,岁月不饶人呀!”我和父亲坐在秋风里,望着清冷消瘦的小院,谁也不再说话。
我拍了张“故园新秋图”,发在朋友圈。在北京打工的二哥很快发来微信,要和父亲视频。父亲激动而局促,不知说啥好:“老二,你好啊?天凉了,多穿点。啥时候回家?你瘦了,我也成糟老头了……挂了吧!”他们都没说几句,看看就好。二哥留言给我:“越上岁数,越想老爹老娘,越想家。”我也是,也趁回家拿些父亲秋收的南瓜、丝瓜、白菜、萝卜等等,看望年迈的老爹老娘,陪他们吃顿饭,说说话。
父亲又点了一根大叶烟,抽得猛了些,烟雾呛得他直揉眼,也呛得我直揉眼。这个家、这个村、这方土地,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又走入一个秋天。我更明白,父亲、伴他同行近六十年的母亲,已坠入生命的深秋。我得常回家帮父亲“收秋”,为我们的余生储藏更多美好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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