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 女 (小小说)
作者—孙悦平
孙悦平,中石油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泸州政府作家网特邀副总编、《江阳文艺》编委。
媚儿娘给媚儿的嫁日,说死在腊月。娘说她已求过先生。娘还说婚事跟过年赶在一块儿,是要讨个重喜。
出嫁那天,媚儿抱着个楠木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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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真重,尽管她步履莲花,流苏仍然像珠帘一样厮磨着媚儿羊脂般的脖子。娘早就给她说,婆家很殷实,嫁时会有大排场的,娘说的没错。女大当嫁,早晚的事儿,躲不掉的。这话差不多快要挂到了娘的嘴上。娘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还唠叨,说走有走相,坐有坐相,女人就得有个女人的相。尤为出嫁,是有礼数儿的。娘吩咐说,走路时,脚步要盈缓,得颌首含胸,两臂搭放给喜娘,要绵软;亦步亦趋,全依着她去。耳朵只管侧着听,眼只管看实了脚下,举手只管慢投足只管轻。落了轿子,先迈门槛,后跨火盆,全部由随着她们去弄,不须使得自个儿半分力气。媚儿娘,生就大户儿,平日里的举止颦笑,媚儿早就看进了眼里。
媚儿水灵。甭管是面相还是身段,整个儿一个娘的化身。打小媚儿就喜欢死死盯着娘看,看娘的凤眼,看娘的弓眉,看娘小嘴儿,看娘柳腰修腿。其实,十几载的光景里,媚儿的影子就像面镜子,总映在娘的眼里。娘眼里的媚儿,整个儿就是个活脱的、为闺女时的自己。因此娘宠媚儿,惯媚儿,亲媚儿,浑如自个儿就活在了媚儿的心影里;媚儿今儿个那娉婷飘忽的背影,仿佛就是当年的娘。媚儿的脚步媚儿的印迹,也是娘当年的脚步当年的印迹。
媚儿思着娘的话,女人一辈子,就是得守贞节,不能损了名分,得给所有的人留下个好念想儿。所以娘一生没旁骛,只晓得去好给人看。娘说今儿个是媚儿的好日子。可媚儿这会儿却感觉好累,眼底下数不清的脚在晃动,耳朵盛满了鼓乐的铮鸣。红红的盖头,红红的媚儿,滴在红绣鞋上的泪珠儿都渗着红。娘不给媚儿脸看,打撩开轿帘儿,就不住口儿地叨咕,打此就没娘了,没了娘家。出了家门,就如泼出去的水,没了回头路。没有。此刻,媚儿的视野里,只有簌簌的泪,打湿了的绣鞋,死沉死沉的楠木官人。媚儿自打懂事,从没见娘这般毒狠。她不甚明了,娘咋就把话说得这般决绝?
昨夜媚儿没睡,娘也没睡。娘给她梳洗给她着鞋给她着衣。娘真的手巧,兰花般的纤指流云般翻卷,个把时辰,媚儿便手簇蔻丹、面腻脂粉、唇润朱红。娘说,女儿的美,就美在个红。有红,才算得女儿,算得女儿身。可再好的女儿身,也得待到了嫁日方可大赤着红。娘说红的女儿,是鲜是闺是熟。女人一辈子只红一回;只红一回。红过这一回,便真的成了女人。子夜过后,娘便只去顾着哭。镜子里的媚儿却楞楞地板着,她,不忍心去哭,不忍心流泪。不忍心毁了娘半宿的心思。好些年前,娘就说媚儿有婆家、有小姑、有官人。可娘断断没说,官人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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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儿端端地坐着。綉榻的旁侧,睡着官人。官人楚楚鲜衣,很华贵。娘说新婚的夜里,女儿是可以喝点儿酒的,红木桌上盘龙附凤的鎏金酒壶真沉。媚儿自斟自饮,忽觉得手腕儿有了些酸楚。媚儿醉了,梦里浑浑噩噩着听娘不住口喊她百合。媚儿说,我是媚儿呀,媚儿不是娘给起的吗?娘却自顾喁喁着: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娘或许真得是老了,如何会喊错媚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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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儿嫁过来的翌日,娘家的族人在湄河的东岸,给媚儿娘,勘了块墓地。高矗着的牌坊上,镌着烫金的柳体——“贞女”。其实,媚儿娘的命比媚儿要好。她终究是生了媚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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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儿娘素白地走了。临走摸着媚儿,说,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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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素白地走了。临了死攥着媚儿,说,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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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出嫁了。场面一如媚儿当初。凤冠霞帔,深深一鞠。说,好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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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儿的楠木官人丢了。惹了贼眼。是夜里。
族人就是族人,有心,细心,给媚儿又雕了尊官人。这一尊会安生,硬杂木的,惹不来贼眼。
宅子愈发地空阔了,都走了,又如何会不空阔?然宅子不会荒芜,亦更不会寂寞抑或孤独——媚儿依旧;盘龙附凤的鎏金酒壶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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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醺不知夜,红烛泪不歇。
柳梢残月半,寒心复寒雪。
媚儿的诗赋,渐成了媚儿心里的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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