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中国艺术史》第26课。
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有一种来自中国宋元时期的文化深深地影响过近代以来的欧美艺术,甚至在今天还有很大的影响,这就是禅宗文化,或者叫禅的艺术。作为佛教的一个派别,禅宗是在中国成长起来的,它在中国的唐代成熟、在宋代获得大发展,又在中国的近邻日本别开天地,又在19世纪传播到欧美。去过日本旅游的朋友,想必对于禅宗寺庙的庭院、对于庭院中的枯山水,还有茶道,都印象深刻,这些与禅宗有关的艺术形式,其实都和宋元时代的中国有紧密的联系。今天这节课,我们要来讲讲禅宗美学的重要体现,那就是宋元时代的禅宗绘画,来看看它们是如何展现了禅宗最高的思想境界。
六个柿子
在平常的生活中,通过大开脑洞而达到顿悟,从而体会到佛法的核心要旨,是禅宗很流行的修行方式。这就要求对于周遭世界始终保持敏感的心。禅宗特别讲究能够用机智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所以禅宗历史中有很多“公案”故事,大多记录的是著名禅僧的机警的言语,比如六祖慧能的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诗歌就属于这种。除了口语和文字,禅宗思想还有一种重要的载体,那就是禅宗绘画。
很多朋友可能都和我一样,对小时候看过的《聪明的一休》这部日本动画片记忆犹新。一休哥就属于典型的禅僧,机智过人,伶牙俐齿。遇到任何难题,只要双手往脑袋上一扣,盘腿坐禅,一会就想出了妙招。不知道有没有朋友注意到,一休哥其实每天都生活在禅宗绘画的包围之中。动画片里,在寺庙接待重要宾客的茶室中,墙壁上挂着一幅画轴,上面画了几个柿子。小时候的我当然不懂了,现在学了美术史,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幅画就是生活在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的禅僧画家牧溪的《六柿图》。
牧溪《六柿图》
一休哥的原型是日本著名禅僧一休宗纯,生活在相当于中国明朝的前期。他是否真的每天都可以端坐在《六柿图》旁这可不知道,但这足以说明绘画对于禅僧的重要性,以及中国的禅宗绘画对于日本禅宗世界的重要性。《六柿图》的确早在元代就被来中国学习禅宗佛法的日本僧人请到了日本,成为京都大德寺龙光院的珍宝。说起来有点遗憾,几乎所有牧溪的画,今天全都在日本。甚至于,几乎所有重要的禅宗绘画,也都在从南宋到明代这段时间陆续流传到了日本。这是因为在中国,禅宗绘画一直都在小范围的禅僧圈子里流传,没有对整个社会的艺术理念产生重要的影响。而日本则不同,禅宗寺院在整个社会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禅宗绘画于是慢慢的变成了一种主流的艺术趣味。
现在大家看着这幅《六柿图》,也许有人心里会疑惑:6个柿子站成两排,前面一个,后面五个,这是什么玩意儿?几团墨往那一涂,我也能画。并不是只有你这么想,中国元代以来的著名文人鉴赏家的看法差不多。他们对牧溪持批评态度,说他画的画“粗恶无古法”,没法成为文人书房的雅玩,而只能挂在僧房里,营造点清幽的气氛。但如果你觉得这幅画让你心中一动,但却又说不清楚,那么我也要恭喜你,你和元代受到禅宗趣味影响的少数鉴赏家意见相似,他们从牧溪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画面里看出了一种毫不做作,压根就不讲究修饰的纯粹美感。甚至于,他们还猜测牧溪有时候连毛笔都不用,而是随手使用甘蔗的渣滓或者草绳来画画。在中国,前一种看法最终战胜了后一种看法,而在日本,后一种看法则笑到了最后。
观看《六柿图》,心中先不要有好或不好的价值判断,不要想着去评价它,这样也许能看到我们以前没有看到的地方。我们对牧溪了解很少,只知道他号法常,是四川人,后来出家后到了杭州。他没有因为精研佛法而成为著名的高僧,大概除了禅僧的圈子,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他生平的高光时刻,竟然是因为给了当时权倾朝野的贾似道两句差评,而被朝廷缉捕,使得他只好躲到外地。到了元朝建立之后,才能再次出山,回到寺庙里。这既平淡又传奇的经历,在他的画里似乎也看得到一些影子。比如,他既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柿子、白菜、萝卜、板栗,又画充满奇幻色彩的云中龙、风中虎。在这从静态的植物到神性动物的两个极端之间,他还画长臂猿、丹顶鹤、大雁、八哥、燕翠鸟,也画观音、布袋和尚等佛教尊神,还画风雨变幻的山水。这些题材看起来非常的丰富,甚至是杂乱。但我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其中的逻辑关系——他画的都是与禅僧生活有关的事物。有的是日常的食物,比如白菜、萝卜;有的是春夏秋冬的日常生活中看得到的用来感知时间变迁的植物和禽鸟,比如春天的柳燕、秋天的芦雁;夏秋之交的残荷,秋天的板栗和芙蓉花,冬天的柿子。有的是具有佛性的生灵,比如长臂猿和丹顶鹤。有的是用来护卫佛教众神的神性的龙虎。当然,最核心的存在就是佛和菩萨了。我们会看到,他把禅僧的日常生活和宗教生活融合在一体,建立了一个处处都有佛法的禅宗的图像世界。
也许有人会问,六个柿子难道也体现了佛法吗?这个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回答。我们可以说当然没有!因为按照禅宗的思想,佛性不是外在的,而存在于每个人自己身上,人人都有佛性,只是需要自己去发现自己。所以佛性是不会在柿子上的。但是,柿子又是能帮助禅僧寻找到佛性的。因为禅宗认为,佛法就在世间,一草一木都有佛法,要充分调动日常的经验去观察和体验万物。所以,如果禅僧通过对于柿子的感知而领悟到了佛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禅僧济公那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禅僧可以不遵守任何清规戒律,但行事癫狂的本质是充分调动各种感官体验去领悟佛法。所以,牧溪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意味着他正在对身边的世间万物进行参悟。
画中的六个柿子,处于一片空白的画面。它们似乎向对观者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你知道我们是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是自然而然掉在地上的吗?你知道我们哪个熟透了,哪个还是青的吗?你知道我们哪个是硬的,哪个已经变软了吗?每个柿子有大有小,有黑有白,都是不同的柿子,但它们全都是柿子。是不是会让人想到六个不同的禅僧,高矮不同,胖瘦不同,年纪不同,但同样都拥有佛性?这幅画于是就会变成与禅僧的无声的视觉交流,帮助他们触动神经,有朝一日获得开悟。
佛法与生命力
《六柿图》看起来很像一幅西方的静物画,它其实来自于宋代形成的蔬果绘画,也就是蔬菜和水果画的传统。那么这种题材要表现的是什么呢?
早在北宋时期,艺术批评家就明确提出了这种题材所要探讨的,是事物的生命力。我们今天有个词,叫做“写生”,意思就是对照实物来画。这个词虽然唐代就有了,但真正成为一种艺术理论是在宋代,宋代人把描绘花草动植物的画称为“写生”。“生”就是生机勃勃,就是生命力。没有神经,被人咬一口也没有痛感的果实,生命力在哪里呢?宋代人提出,果实有三种状态。第一种,也是画家最常见的做法,叫做“林间之果”,是画出果实还长在果树枝头的样子,生机勃勃,还在继续生长。比如南宋宫廷画家的《枇杷山鸟图》,五月的枇杷生机勃勃,还搭配了小鸟,甚至枇杷上还爬着两只小蚂蚁。
《枇杷山鸟图》
宋代人认为,“林间之果”是最难画的,容易一些的是第二种“折枝之果”,就是把果实连着一枝树枝折了下来。由于还有树枝暂时供给养分,果实依然继续存活,树枝树叶的存在,也让画面显得比较有生机。波士顿美术馆藏的南宋画家鲁宗贵的《吉祥多子图》就是这种类型。牧溪画的一幅板栗,也是折下来的一枝,可以看到折下来的枝条的断面;
《吉祥多子图》
第三种叫做“坠地之果”,就是画已经熟透了,自己掉下来的果实。宋代人认为这最好画。因为果实也不会在枝头乱动,对着画最简单,况且既没有树枝树叶,更不需要表现飞上枝头的小鸟和昆虫,那还不省事吗?
按照这个标准,《六柿图》就属于“坠地之果”,是最简单、最好画的。但问题是,在传世的宋代绘画中,我们最常见的,是宋代人认为最难画的“林间之果”,最少见的,是他们认为最容易画的“坠地之果”,除了牧溪的《六柿图》,还真想不起第二个例子。所以,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其实,“坠地之果”才是对宋代画家来说最头疼的。因为很简单,反而很不好表现。无法通过充满变化的构图和丰富的景物来展现绘画技巧和果实的生命力。看画的人,也大都喜欢看复杂的画面。所以画家们干脆回避这种表现方式。而牧溪则用充满禅宗精神的新思维,用新的方式升华了简单的蔬果绘画。
大家或许都听过“少即是多”这句话,出自著名的现代主义建筑师密斯·凡德罗。艺术中的“极简主义”或者叫做“极少主义”,其实就深受禅宗哲学的影响。《六柿图》不正是“少即是多”吗?我们可以想象那一幕场景:牧溪静静的站在寺院里的柿子树下,呆呆地看着因为不同原因掉落在地上的柿子。有的是因为熟透了,有的是因为大风吹落。这些柿子形状、色泽各不相同,口味也必定不一样,用佛教的语言来说,各有不同的因果。牧溪心有所动。他画出来的柿子,展现的是参禅悟道的深奥道理——世间的万物,各不相同,各有本性,各自都有生老病死,但都遵循相同的自然规律。这世界无所谓真实,也无所谓虚幻,一切都在于我们怎样去看待它们。想看外表,就会看到外表的各不相同。想看内在,就会看到共同的特点。想去画它,就去画好了。如果饿了,那就把它吃掉吧。
顿悟的灵感
牧溪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在《六柿图》里我们也找不到他的落款和他的名字。《六柿图》的意义在于观看它的禅僧的领悟力。对于禅宗来说,顿悟是很高的境界,常常需要某些偶然事物的突然启迪。牧溪的另一幅画《老松八哥图》,就把启迪的玄机画了出来。
《老松八哥图》
画面比《六柿图》要复杂,但构图依然很简洁。就画了一株爬着藤曼的苍老的松树的一段,一只八哥站在上面。松树倾斜着穿出画面,却又有一枝盘旋回来,从画面上面伸展下来。与《六柿图》的柿子排队相比,画面的奇特的构图一看就好像隐藏着玄机。看来看去,我们的目光会落在两处。八哥怎么看起来没有脑袋呢?还有,松枝上挂着的是一只松果吗?为什么只有一只松果呢?再仔细看,会发现八哥其实是把头埋在胸前,感觉正在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但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没有一只八哥可以这样杂技演员式的直挺挺的把脖子弯下去吧?这拟人化的八哥要表现什么?
八哥是一种富有佛性的动物。宋代就有这样的故事,因为八哥会说话,所以有僧人养八哥来念经,结果僧人自己还没有念熟,八哥却已倒背如流。相比起柿子,八哥更像禅僧的化身。埋头胸前的状态,颇有点像是正在参禅悟道苦思冥想的状态。有趣的是,再凑近一点,会发现八哥的眼睛是睁开的,小眼珠倍儿亮。好像从迷离中猛然醒来。什么原因呢?这就要看八哥上方的松枝,那唯一的松果,恰好悬挂在八哥脑袋的上方。松果也许马上就会落下,砸在八哥的头上,作为当头棒喝,促使它获得新的启迪。
禅宗故事里,描写了很多高僧的顿悟过程。常常是因为突然感受到某种刺激,所以突然中断了自己的惯常思维,从而在瞬间的思维转换中获得了启示。据说,日本的一休和尚在27岁的某一天深夜,他坐在船上,在漆黑的湖面上飘荡,突然之间,听到乌鸦凄厉的叫声,猛然顿悟。每一个禅僧,大概都希望在不经意之中,获得自己的顿悟。但实际上这是很难的。禅宗的绘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承载着开悟禅僧的作用。所以不难看到,牧溪的画里,就常常用一些特殊的表现方式来展现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观察到的景物。
奇幻的山水
今天课的最后,我们来讲讲牧溪营造的更大的视觉景观。他画有一幅《潇湘八景图》长卷,被日本禅僧带到日本之后,被分成了八段,目前只有四段还能看到,收藏在根津美术馆、东京国立美术馆等地。
猛一看,与柿子和八哥完全不同。景物复杂多变。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牧溪所关注的,仍然是像即将打到八哥的松果一样,是自然山水中的特殊的契机。《潇湘八景》这个题材,是北宋出现的诗意化的题材。禅宗绘画对这个题材十分热衷,除了牧溪,还有一位同时代的玉涧和尚也画有《潇湘八景图》,也流传去了日本。禅僧为什么对这个题材感兴趣呢?
和一般的宋代山水画不同,“潇湘八景”几乎都表现的是特定时间和特定状态的自然景观,傍晚的雪、晴天的雾、夜晚的雨,或者是寺庙的晚钟、江面的归帆、渔村的夕阳、洞庭湖上的秋月、沙滩上正在降落的大雁,等等。这些特殊的气候和气象,其实就可以作为禅僧在自然世界中体悟佛法的契机。
牧溪-潇湘八景之《渔村夕照》
牧溪在画里加入了更多的观察,比如《渔村夕照》中,他令人吃惊的画出了漂浮在空中的云气,折射出夕阳的光芒。
牧溪-潇湘八景之《远浦归帆 》
《远浦归帆》中,他着重描绘傍晚的狂风骤雨,两只帆船正在风雨里努力前行。
牧溪-潇湘八景之《平沙落雁》
《平沙落雁》中,弥漫着各种云烟,虚虚实实,若隐若现,空中的大雁排列着奇特的队形,似乎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牧溪-潇湘八景之《烟寺晚钟》
《烟寺晚钟》里,一切都漂浮在云雾之中,只有山巅寺庙的屋顶,彰显出世界的客观存在。这些景观,完全称得上是“奇幻山水”,展现出禅宗虚实相生、消除二元对立的世界观,世间万物皆有佛法的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也许对禅僧的世界只能是走马观花。但我也相信,每个人在某种机缘下都能从牧溪的画里发现独特的东西。禅宗绘画的美学能够如此深远的影响到了后世,也许就在于那可贵的观察精神,和包容一切的态度。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节课,我们还会待在宗教的世界里,但是我们会去往另外一个神仙世界。我们下次课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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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更多人一起漫步7000年中国艺术史之路
其实学校的美育课这么讲就挺好,不指定人人都画的很好,但是提高一点鉴赏能力也很好。
社会主义好青年大学习 回复 @渤海子余: 美术老师请假了,现在改上语文,英语,数学,考试😅😅😅
有书吗?讲得真好
求 参考书目~ +2 小峰老师讲的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