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读书11 书中三情

第一章 读书11 书中三情

00:00
14:48

书中三情


   1986年夏,我不满23岁。病床上十八个月死去活来的折腾后,几位神经内科专家告诉我:我的脑膜炎已经治愈,并且确信我的智力未受任何损害!这简直令他们难以置信。显然,他们和我父母一样,为这样的难以置信感到高兴。可我却不识时务,冷言问道:“那我的眼睛呢?我还能看到东西吗?还能读书写字吗?”专家们久久地沉默着,他们用沉默给我的眼睛宣布了死刑。最终,一位善良的女医生受不了这沉默,受不了我空空洞洞的盯望,缓缓说了一句:“到同仁医院找专家看看吧,或许还有一点可能”。我听出来了,这完全是一种安慰,是内心的一份不忍。

    此后两个多月,我一边在北京那家部队医院接受愈后观察,一边定期去同仁医院找专家看眼。如同一个落水者,沉落于无边黑暗中的我把同仁医院的眼科专家当成了救命稻草。也把对光明的渴盼降到了最低限度。然而,稻草拖不起无辜的沉落,最低的祈盼在冷酷的命运面前也成了可笑的奢望。

    那是一个下午,我随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报纸,伴着幽幽的墨香,我把报纸举到眼前,轻轻打开,我睁大双眼,力图辨认出一两个字来,哪怕是大号的报头字体也好!然而,除了熟悉的墨香,我眼前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暗,我眼前什么都没有。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完了!我的眼睛完了!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报纸哗哗作响,仿佛在嘲弄我的可怜与悲愤。霎时,一团绝望的火在心头怦燃烧起,我一把撕碎手中的报纸,然后,又发疯一般从床头柜上抓起我带到医院的书。这是几本我喜欢的文学书籍,其中就有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创作札记《金蔷薇》。长这么大,没养成多少好习惯,只有对书的喜爱还值得向人提起一二。可现在,书仿佛跟我有了深仇大恨,不,应该是我对书有了深仇大恨。我把抓到手的书狠命撕着、扯着,我泪如泉涌,喉头梗堵,但没哭出声来。那是一种狂躁中的宁静,绝望后的坦然。

    坐在一边的父亲没有劝止我。他知道任何话语对彼时彼刻的我都是火上浇油。他默默地蹲在地上,一张张,一片片捡拾起被我撕碎扔在地上的书页。到了晚上,他从医院的小卖部买来一瓶浆糊,安顿我睡下后,他坐在床头柜边,开始为我拼贴修复那些书。此后十几天,每天晚上父亲都在做同一件事——为我拼贴修复那些被我撕毁的书。直到我出院离开北京,还有一些书的碎片没有拼贴好。父亲就把它们收拢起来,连同我一起带回了乡下老家。

    在老家休养三年多,三年多,我几乎没碰过书。书是眼睛的情人,而我只有用回避与忘却淡化一点失去情人的痛苦与忧伤。

    父亲没有忘了我那些书。他把我撕毁的书全都拼粘好了。每年的清明节前后,他总要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他先是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找来一领席子,扑好,然后就把我那些书从两个大纸箱里一本本取出来,又一本本小心翼翼地摊放在席子上,母亲见席有些小,就找来一大块塑料布,父亲说不行。塑料布不透气,是不能用来晾晒书籍的。席子不够用,他就分两次晾晒。晒书的日子,父亲一整天都不出家门,就守着那些书。除了不让鸡鸭猪狗们践踏,我想父亲定是另有一份守护的。

    傍晚时分,父亲把晒好的书一本本放回纸箱。然后,他走近我住的西屋,平平淡淡地对我说:“你的书我都给你晒好了,它们都好着呢,没有一本被鼠咬虫蛀。”

    三年多以后,我终又打起精神,收拾行囊,准备重新上路。临行前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将一本书交给我。他说:“这是你带到医院去的那本书,我都把它拼粘好了,一页都不少。但你把他们撕得太厉害了,可能读不了了,就把它留个纪念吧!”接过那本比原来厚了许多的《金蔷薇》,我突然意识到,这本被纸条和浆糊拼粘起来的书就是那个法国老兵倾尽毕生精力,付出满腔挚爱为那个小女孩打制的金蔷薇!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读了许多书,也丢弃了许多书,自己竟也出了几本书。然而,在我那书柜的最重要,最显眼的位置上,摆放的依然是那本不能阅读的《金蔷薇》!

    回城以后,朋友渐渐多了起来。以年轻学生居多。因了各种机缘,我与他们相识。这各种机缘中就包括书缘。

    “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平房小院,平房小院里有一个爱读书的盲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小院渐渐热闹起来。朗朗书声宛若闹市中一处温馨、美好的所在。于喧嚣、嘈杂中营造出几分安宁与从容。有书做媒,我与他们结下的友情化作一段段佳话在一所所校园里流传。至今,我还珍藏着两百多盘录音磁带,都是那些当时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年轻学生为我录制的有声书。

   记得是本世纪初,史铁生出了一本书,叫《病隙碎笔》。一直喜欢史铁生的文字。特别是在失明之后,总一厢情愿地把他视为知己。于是每有舞文弄墨的朋友打电话或来家小坐,总要跟他们说说史铁生,然后郑重地拜托一句,见了《病隙碎笔》一定帮我买一本。然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找到这本书。

   2002年夏,突然接到一位陌生女孩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叫杨雪。她说早在两年前,就从《实话实说》里见过我,她说从字幕上得知我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几天前,偶然从一位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电话。杨雪说,她喜欢文学,是那所中学文学社的社长。是故,我又不自觉地跟她说起了史铁生和他的《病隙碎笔》。

一个多月后,杨雪叩响了我的家门,她居然为我买到了《病隙碎笔》。女孩儿告诉我,一个月内,她往那家常去的书店跑了四次,店主人被女孩儿的痴情打动了,特意从外地同行那里调剂来两本《病隙碎笔》。我问杨雪可曾看过了。她说看了一点,读起来很累。女孩儿说她刚刚十九岁,不想读这么累的书。女孩儿告诉我马上就要高考了,她要赶回学校上课。她说等高考完了就常来给我读书。

    我请一位部队院校的男生将《病隙碎笔》录成磁带,整整五盘。现在,这本书和这五盘磁带成了我读书生活中的最爱!

    书柜里有一排书。那是一些出版社编辑的文选类集子。这些书收录了我的一些稿子。其中有一本书叫《情感是风我是旗》,这是《北京青年报》自己编辑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所收文章都是曾在该报发表的原创作品。其中就有我一篇写母亲的稿子。这本书是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上世纪最后一个春节过后,一天上午,我收到一个电话。是她从老家打来的。还在读大二的她放假在家,逛书店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这本书。本是随便翻翻的,却一眼看到了我那篇稿子。于是,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开学回校后,她把书送给我。说这是她送我的礼物。她要我好好珍惜!

    此后的日子,每逢周末或者她没有课的时候,就来到我那两间平房小院,把那本书里的文章一一读给我听。当然,此前的日子,她已经给我读了许多书。以后的日子,她继续为我读了许多书。并且在我用电脑写作之前,我的手写稿都是她帮我整理誊抄的。我出版的第一本书的文字录入和校对工作都是她干的。以致我的责任编辑说这是他编过的最省力气的一本书。还有书里的插图,也是她为我选的。

    八年前的春天,她成了我的妻子。那本《情感是风我是旗》连同那段随时光而去的美丽青春成了一段羞涩的回忆,一份美好的见证!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