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种子不死,花朵就不会凋零》

序一《种子不死,花朵就不会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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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不死,花朵就不会凋零

作者:王宗仁

差不多有十年了吧,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一次很有分量的散文评奖中,防不胜防的杀出的那匹黑马——李东辉。他的一篇题为《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折服了所有评委。但是,大家称赞的视角各不相同。有的说,拥有了这样一匹马,我不愁没有草原;有的说,这是一匹战马,他最可贵处是个“战”字,只有战场才是它飞蹄奔腾的辽阔草原;还有的这样说,它当初就不该离开军营,既然下了战场,就是一匹普通的马……我作为军人评委,则另有自己的解读:这匹马从战场上到了农村,卸下了军鞍和战蹬,那些看似消极甚至萎靡的行为,仍然是战马的姿态……


李东辉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散文?为何要不吝笔墨刻画一匹让人捉摸不透的马?他的创作体会——《悖谬的存在,诗性的人生》,是这样回答的:我家那匹老马为什么死也不肯拉车?不肯拉车的马还是马吗?那次惊车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马是这样想的:尽管我还有一副马的皮囊,但是马的精魂已经远去,甚至死了!拉车会惊扰了马的精魂,会让它马的意识复活,这复活会让当下的它感到耻辱,所以,马宁死也不拉车了。他的这条底线很悖谬,甚至荒唐。拒绝拉车,他就不是自己,而宁愿在不是自己的认同中了此残生,也不肯用拉车来证明自己还是一匹马。这底线真的很悖谬,很荒唐,疑窦丛生,自相矛盾。然而,这就是老马的选择,这就是我要写它的原因……当存在的感觉陷入某种困境,当个体的生命在困境中体验到一些形而上的存在真实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个观察世界,审视生命的制高点,我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发现种种悖谬的存在形式。比如:我那匹死也不肯拉车的老马,还有我这个宁可被摔得头破血流也从不拿盲杖走路的盲人。


东辉的回答确实长了些,还没完,他有结论:一个悲观主义者未必就是行尸走肉之徒,他会用自己的温柔与多情抚摸冰冷与僵硬,用淡定与从容的微笑面对风刀霜剑,他会敞开自己纳众生、爱万物的情怀,愿意以文字以及文字之外的东西给冬夜的壁炉添一块炭,给寂寞的行人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单一的故事,多元的蕴意,开拓了《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这篇散文诗意的灵性激动,极大的提升了阅读的联想和快感。文中老马的所谓想法,其实就是作者的想法。他把从自己生命中体验出来的我这个宁可被摔得头破血流也从不拿盲杖走路的盲人,这一悖谬认知曲折有序地盘绕在老马的故事里。彰显的是一种新的作文境界,是跟那些把著书立说看作利益不朽者流唱对台戏。作者在老马故事的框架里留有诸多空白,有待读者在阅读中去添加、想象和补充。他给读者提供的悖谬呈现是一个隐形的互动场。十米之内,这是一片天地,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走入其中,足以让我们或细细品味,或闲庭信步。不同经历的人会有不同的体悟和解读。这就是作者设立的,一些人不能轻易接受的悖论,不愿承认的软肋。但是,只需做出适度地调整,就可能同时拥有相处和独处的完美交融。李东辉和那匹不肯拉车的马不就是吗?


李东辉的“悖谬”思想,在他的这本散文集的多篇作品里都有所闪烁。我终于品读出了他的原味。这是他从自己的人生和生命体验中醒悟到的,仅仅属于的文学密码。文学当然不能阻止疾病,但是通过文学作品,人们会从中不断寻找共识,得到心灵安慰。他的这个思想是:从感官出发,又不仅仅属于感官;起始于对自身个体生命的观照,又在思考与写作中完成了自我超越。并不因其小而丧失了认识价值、审美价值。在《做一个带着镣铐的舞者》中,当他写到自己好端端的一双眼睛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没有了,他说:上帝既然不让我好好活着,我就死给你看!他说的是对命运不可改变的不甘心,不认同。在经历了一个涅槃更生的心路历程之后,李东辉精彩地活了下来。他要把隐没在无边黑暗中的那些真相看个清楚,把游离在心间那一缕缕游魂与思绪捕捉归案,看看这一团无用的热情到底是怎样一副货色。于是,我不再回避自己的软弱和苦痛,我把眼泪和伤悲融入了文学之中。心宽一尺,路宽一丈。眼泪,成了东辉的种子,种子不死,就不怕花朵凋零。




读《柏林禅寺》这篇散文,触动我心灵的并不是藏在赵县的那五个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而是柏林禅寺那一片生长在既非墓地,亦非陵园,到处凌乱不堪,满目破败荒凉,令人倍感奇异”的柏树。“那茂盛的树冠在空中聚成了好大一片绿,树杆粗壮,双臂不能抱拢……文革中,柏林寺彻底毁掉了,只留下一座塔和这一片树林。有个天地不怕的人砍了几棵柏树弄回去做家具,结果就莫名其妙发疯死掉了。三十年后,作者重到柏林禅寺:“一路走来,说不尽的甜酸苦辣,道不尽的爱恨情仇……这些树呢,三十年风风雨雨,河东河西,曾经的破败荒凉,如今的繁华喧嚣,这一切,似乎与它毫不相干。寂寞时,他张扬出一片苍苍的绿色,热闹处,他静静地洒下一片阴凉;天上的云卷云舒,地上的寒来暑往,它们仿佛局外人,可又哪里是局外人。那一刻,我眼里有了泪,我把面颊轻轻贴上那粗糙刚硬的树干。


读完这篇散文,我忘不掉东辉眼里的泪,他让我深思、善感了。作者的写作过程,其实也是他本人融入其中并自我提升的过程。把树、我、人融合的天衣无缝,自然得体。无意乎相求,不期而遇。兴来而发,兴尽而止,没有半点勉强。这种韵味绵长的思量,便是“不求第一,但求唯一”的写作境界了。


在读东辉散文的过程中,我常常会联想起许昕打球。看这位世界冠军打球真过瘾,大开眼界。他把小小银球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他远台拉弧弦球,近台挑打,低了用高调弧圈回击,长长爆冲。至于搓球,更是直板的强项。这些,他都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引用许昕打球的技巧,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当然,东辉写散文,不会像许昕玩球那样自如轻巧,但倒是有相似之处。他是怎样把悖谬哲思用在自己身上,悟彻得那么轻松、耐读!以致惹得我甚至这样痴想:如果我是一个盲人,抑或我身边也遇到一位盲人,我们一定会像东辉那样去对待生命,开阔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2020年39日于望柳庄






(王宗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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