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这名字,据说是瓦萨里(Vasari,1511—1574,意大利画家、建筑家)起的,原作是否标着此题,实一疑问:德国史家对于此点,尤表异议,但此非本文所欲涉及,姑置勿论,兹且就原作精神略加研究:
据希腊人的传说与信仰,自然界中住着无数的神明:农牧之神(Faun,法乌恩),半人半马神(Satyrus,萨堤罗斯),山林女神(Dryads,德律阿得斯),水泽女神(Naiads,那伊阿得斯)等。拉丁诗人贺拉斯(Horace)曾谓:春天来了,女神们在月光下回旋着跳舞。卢克莱修(Lucretius)亦说:维纳斯慢步走着,如皇后般庄严,她往过的路上,万物都萌芽滋长起来。
波提切利的《春》,正是描绘这样轻灵幽美的一幕。春的女神抱着鲜花前行,轻盈的衣褶中散满着花朵。她后面,跟着花神(Flora,佛罗拉)与微风之神(Zephyrus,仄费洛斯)。更远处,三女神手牵手在跳舞。正中,是一个高贵的女神维纳斯。原来维纳斯所代表的意义就有两种:一是美丽和享乐的象征,是拉丁诗人贺拉斯、卡图卢斯(Catullus)、提布卢斯(Tibullus)等所描写的维纳斯;一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之源的代表,是蒂克莱斯诗中的维纳斯。波提切利的这个翡冷翠型的女子,当然是代表后一种女神了。至于三女神后面的那人物,即是雄辩之神(Mercury,墨丘利)在采撷果实。天空还有一个爱神在散放几支爱箭。
草地上、树枝上、春神衣裾上、花神口唇上,到处是美丽的鲜花,整个世界布满着春的气象。
然而,这幅《春》的构图,并没像古典作品那般谨严,它并无主要人物为全画之主脑,也没有巧妙地安排了的次要人物作为衬托。在图中的许多女神之中,很难指出哪一个是主角;是维纳斯?是春之女神?还是三女神?雄辩之神那种旋转着背的神情,又与其余女神有何关系?
《春》,1482-1485,203cm×314cm板面蛋彩油画,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这也许是波氏的弱点;但在拉丁诗人贺拉斯的作品中,也有很著名的一首歌曲,由许多小曲连缀而成的:但这许多小曲中间毫无相互连带的关系,只是好几首歌咏自然的独立的诗。由此观之,波提切利也许运用着同样的方法。我们可以说他只把若干轻灵美妙的故事并列在一起,他并不费心去整理一束花,他只着眼于每朵花。
画题与内容之受古代思想影响既甚明显,而其表现的方法,也与拉丁诗人的手段相似:那么,在当时,这确是一件大胆而新颖的创作。迄波氏止,绘画素有为宗教做宣传之嫌,并有宗教专利品之目,然而时代的转移,已是异教思想和享乐主义渐渐复活的时候了。
现在试将《春》的各组人物加以分别的研究:第一是三女神,这是一组包围在烟雾似的氛围中的仙女,她们的清新飘逸的丰姿,在林木的绿翳中显露出来。我们只要把她们和拉斐尔、鲁本斯(Rubens)以至十八世纪法国画家们所描绘的“三女神”做一比较,即可见波氏之作,更近于古代的、幻忽超越的、非物质的精神。她们的婀娜多姿的妩媚,在高举的手臂,伸张的手指,微倾的头颅中格外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是在大体上,“三女神”并无拉斐尔的富丽与柔和,线条也许太生硬了些,左方的两个女神的姿势太相像。然这些稚拙反给予画面以清新的、天真的情趣,为在更成熟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春神,抱着鲜花,婀娜的姿态与轻盈的步履,很可以用“步步莲花”的古典去形容她。脸上的微笑表示欢乐,但欢乐中含着惘然的哀情,这已是芬奇的微笑了。笑容中藏着庄重、严肃、悲愁的情调,这正是希腊哲人伊壁鸠鲁(Epicurus)的精神。
在春之女神中,应当注意的还有两点:
一、女神的脸庞是不规则的椭圆形的,额角很高,睫毛稀少,下巴微突;这是翡冷翠美女的典型,更由波氏赋予细腻的、严肃的、灵的神采。
二、波氏在这副优美的面貌上的成功,并不是特殊的施色,而是纯熟的素描与巧妙的线条。女神的眼睛、微笑,以至她的姿态、步履、鲜花,都是由线条表现的。
维纳斯微俯的头,举着的右手,衣服的褶痕,都构成一片严肃、温婉、母性的和谐。母性的,因为波提切利所代表的维纳斯,是司长万物之生命的女神。
至于雄辩之神面部的表情,那是更严重更悲哀了,有人说他像朱利安·梅迪契(Julian Medici,洛伦佐的兄弟,1478年被刺殒命)。但这个悲哀的情调还是波提切利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是他个人的心灵的反映,也许是一种哲学思想之征象,如上面所说的伊壁鸠鲁派的精神。他的时代原来有伊壁鸠鲁哲学复兴的潮流,故对于享乐的鄙弃与对于虚荣的厌恶,自然会趋向于悲哀了。
波提切利所绘的一切圣母尤富悲愁的表情。
圣母是耶稣的母亲,也是神的母亲。她的儿子注定须受人间最惨酷的极刑。耶稣是儿子,也是神,他知道自己未来的运命。因此,这个圣母与耶稣的题目,永远给予艺术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慈爱、痛苦,尊严、牺牲、忍受,交错地混合在一起。
在一幅《圣母像》(Madone du Magnificat)中,圣母抱着小耶稣,天使们围绕着,其中两个捧着皇后的冠冕。一道金光从上面洒射在全部人物头上。另外两个天使拿着墨水瓶与笔。背景是平静的田野。
全画的线条汇成一片和谐。全部的脸容也充满着波氏特有的“妩媚”,可是小耶稣的手势、脸色,都很严肃,天使们没有微笑,圣母更显得怨哀:她心底明白她的儿子将来要受世间最残酷的磨折与苦刑。
圣母的忧戚到了《格林纳达圣母像》(Madone dela Grenade)一画中,尤显得悲怆。构图愈趋单纯:圣母在正中抱着耶稣,给一群天使围着;她的大氅从身体两旁垂下,衣褶很简单;自上而下的金光,在人物的脸容上也没有引起丝毫反光。全部作品既没有特别刺激的处所,我们的注意力自然要集中在人物的表情方面去了。这里,还是和其他的圣母像一样,是表现哀痛欲绝的情绪。
现在,我得解释“波提切利之妩媚”的意义和来源。
第一,所谓妩媚并非是心灵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觉。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维纳斯、圣母、天使,在形体上是妩媚的,但精神上却蒙着一层惘然的哀愁。
第二,妩媚是由线条构成的和谐所产生的美感。这种美感是属于触觉的,它靠了圆味(即立体感)与动作来刺激我们的视觉,宛如音乐靠了旋律来刺激我们的听觉一样。因此,妩媚本身就成为一种艺术,可与题材不相关联;亦犹音乐对于言语固是独立的一般。
《春》局部
鲁本斯《三女神》,1639,221cm×181cm布面油画,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拉斐尔《三女神》,1504,17cm×17cm木板油画,法国尚蒂伊孔德美术馆
波氏构图中的人物缺乏谨严的关联,就因为他在注意每个形象之线条的和谐,而并未用心去表现主题。在《维纳斯之诞生》中,女神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拂,天使的衣裾在空中飞舞,而涟波荡漾,更完成了全画的和谐,这已是全靠音的建筑来构成的交响乐情调,是触觉的、动的艺术,在我们的心灵上引起陶醉的快感。
《圣母子与小施洗者圣约翰》,1470-1475 90cm×67cm,巴黎卢浮宫
《维纳斯之诞生》,1477,278.5cm×172.5cm布面蛋彩油画,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圣母像》,1480-1481,直径118cm板面蛋彩油画,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格林纳达圣母像》,1487,直径143.5cm板面蛋彩油画,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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