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的美还不在此。圣乔治固然是一个美少年,但他也是一个勇武的兵士。故多那太罗更要表现他的勇。表现勇并不在于一个确切的动作,而尤在乎雕像的各小部分。肉体应得传达灵魂。罗丹(H.Rodin)有言:“一个躯干与四肢真是多么无穷!我们可以借此叙述多少事情!”这里,圣乔治满身都是勇气,他全体的紧张,僵直的两腿,坚执盾柄的手,以至他的目光,他的脸部的线条,无一不表现他严重沉着的力。但整个雕像的精神,多那太罗还没有排脱古雕塑的宁静的风格。
多那太罗不独要表现圣乔治的像希腊神道那样的美,而且要在强健优美的体格中,传达出圣乔治坚定的心神的美,与紧张的肉体的美。这当然是比外表的美蕴藏着更强烈的生命。
渐渐地,多那太罗的个性表露出来了。
他的《圣马可》与《使徒圣约翰》,已经显得是少年时代的产物。多氏在《圣乔治》中的面目既已不同,而当他为翡冷翠钟楼造像时,他更显露而且肯定了他的气禀。这是在1423至1426年中间,多那太罗将近四十岁的时光。
他这时代最著名的雕塑,要算是俗称为《祖孔》(Zuccone)的那座先知像。它不独离《圣马可》的作风甚远,即和《圣乔治》亦迥不相侔了。
在《祖孔》中,再没有庄严的面貌,垂到胸前的长须,安排得很巧妙的衣褶,一切传统的法则都不见了。这是一个秃顶的尖形的头颅,配着一副瘦削的脸相,一张巨大的口:绝非美男子的容仪,而是特别丑陋的形象。的确,他已不是以前作品中所表现的先知者,而是一座忠实的肖像了。那个模特儿名叫吉里吉尼(Barduccis Chirichini)。为圣徒造像而用真人做模型,才是雕塑史上的新纪元啊!多那太罗已和传统决绝而标着革命旗帜了。
《祖孔》与《圣乔治》一样,是像要向前走的模样。这是动作的暗示,多氏许多重要作品,都有这类情景。雕像上并没有随着肉体的动作而布置的衣褶,整个身躯只是包裹在沉重的布帛之下。左手插在衣袋里,右臂垂着。我们可说多氏把一切艺术的辞藻都废弃了,他只要表现那副傻相,使作品的丑更形明显。翡冷翠艺术一向是研究造型美的,至此却被多氏放弃了。艺术家尽情地摹写自然,似乎他认为细致准确的素描,即是成全一件作品的“美”。然而他的个性,并不就在这狭隘的观念中找到满足。他另外在寻求“美”,这“美”,他在表白“内心”的线条中找到了。相传这像完成之后,多那太罗对着它喊道:“可是,你说,你说,开口好了!”这个传说不知真伪,但确有至理。《祖孔》是一个在思索、痛苦、感动的人。
《祖孔》,1423-1426,高196cm大理石,佛罗伦萨主教座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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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貌虽然丑,但毕竟是美的——只是另外一种美罢了。他的美是线条所传达出来的精神生活之美。那张大口,旁边的皱痕,是宿愁旧恨的标记;身体似乎支持不了沉重的衣服:低侧的肩头,表示他的困顿。双目并非是闭了,而是给一层悲哀的薄雾蒙住了。
可是这悲哀,又是从哪里来的?是模特儿刻画在脸上的一生痛苦的标记,由多那太罗传模下来的呢,还是许多伟大的天才时常遗留在他们作品中间的“思想家的苦闷”?不用疑惑,当然是后者的表白。这是印在心魂上的人类的苦恼:莎士比亚、但丁、莫里哀、雨果,都曾唱过这种悲愁的诗句。在一切大诗人中,多那太罗是站在米开朗琪罗这一行列上的。
由此我们可以懂得多那太罗之被称为革命家的理由。他知道摆脱成法的束缚,摆脱古艺术的影响,到自然中去追索灵感。后来,他并且把艺术目标放到比艺术本身还要高远的地位,他要艺术成为人类内心生活的表白。多那太罗的伟大就在这点,而其普遍地受一般人爱戴,亦在这点。他不特要刺激你的视觉,且更要呼唤你的灵魂。
多那太罗作品中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施洗者圣约翰》。他一生好几个时代都采用这个题材,故他留下这个圣者的不少的造像。对于这一组塑像的研究,可以明了他自从《祖孔》一像肯定了他的个性以后,怎样地因了年龄的增长而一直往独特的个人的路上发展,甚至在暮年时变成不顾一切的偏执。
施洗者圣约翰是先知者撒迦利亚(Zachaire)的儿子、为基督行洗礼的人,故他可称为基督的先驱者。年轻的时候,他就隐居苦修,以兽皮蔽体,在山野中以蜂蜜野果充饥。
翡冷翠博物馆中的《施洗者圣约翰》的浮雕(1430年),和一般意大利画家及雕刻家们所表现的圣者全然不同,它是代表童年时代的圣者,在儿童的脸上已有着宣传基督降世的使者的气概。惘然的眼色,微俯的头,是内省的表示;大张的口,是惊讶的情态;一切都指出这小儿的灵魂中,已预感到他将来的使命。
同时代,多那太罗又做了一个圣者的塑像,也放在翡冷翠美术馆。那是施洗者圣约翰由童年而进至少年,在荒漠中隐居的时代。他的肉体因为营养不足——上面说过,他是靠蜂蜜野果度日的——已经瘦瘠得不成人形了,只有精神还存在。他披着兽皮,手中的十字杖也有拿不稳的样子,但他还是往前走,往哪个目的走呢?只有圣者的心里明白。
1457年,多那太罗七十一岁。他的权威与荣名都确定了。他重又回到这个圣者的题材上去(此像现存锡耶纳大寺)。施洗者圣约翰周游各地,宣传基督降世的福音。他老了,简直不像人了,只剩一副枯骨。腿上的肌肉消削殆尽,手腕似一副紧张的绳索,手指只有一掬快要变成化石的骨节。老人的头,在这样一个躯干上显得太大。然而他张着嘴,还在布道。
这座像,雕刻家是否只依了他的幻想塑造的?我们不禁要这样发问。因为人世之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木乃伊式的模特儿,除非是死在路旁的乞丐。而且,不少艺术家,往往在晚年时废弃模特儿不用。显然的,多那太罗此时对于趣味风韵这些规律,一概不讲究了。内心生活与强烈的性格的表白是他整个的理想。
《抹大拉的马利亚》一像,也是这时代的雕塑。
这是代表一个青年时代放浪形骸、终于忏悔而皈依宗教、隐居苦修的女圣徒。整个的肉体——不——不是肉体,而是枯老的骨干——包裹在散乱的头发之中。她要以老年时代的苦行,奉献于上帝,以补赎她一生的罪愆。因此,她合着手在祈祷。她不再需要任何粮食,她只依赖“祈求”来维持她的生命。身体么?已经毁灭了,只有对于神明的热情,还在燃烧。
多那太罗少年的时候,和传统决绝而往自然中探求“美”,这是他革命的开始。
其次,他在作品中表现内心生活和性格,与当时侧重造型美的风气异趣:这是他艺术革命成功的顶点。
最后他在《施洗者圣约翰》及《抹大拉的马利亚》诸作中,完全弃绝造型美,而以表现内心生活为唯一的目标时,他就流入极端与褊枉之途。这是他的错误。如果最高的情操没有完美的形式来做他的外表,那么,这情操就没有激动人类心灵的力量。
《施洗者圣约翰》,1438,高141cm彩木,威尼斯弗拉利光荣圣玛利亚教堂
《抹大拉的马利亚》局部
《抹大拉的马利亚》,1455-1457,约高188cm彩木,佛罗伦萨主教座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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