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一八年旧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结束了学校的教务工作,到虎跑定慧寺披剃出家,师从了悟和尚。他的正式名为演音,法号为弘一。
其实,李叔同不出家,继续当他的老师,做他的学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他毅然放下了这一切,静静地皈依了佛门。李叔同的出家,在当时,震惊了整个文化艺术界,人们在发出惊讶的同时,深深地为他和他的才华惋惜。时至今日,依然有很多人对他的出家不理解,甚至有人认为他是疯子。
从一九一八到二00四年,在这漫长的八十余年中,人们对于李叔同的出家,给予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的说他不得志,有的说他受到打击,有的说他性格孤僻,还有的说他仕途不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前不久,我读了国内一位著名理论家分析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后所得出的结论,大为吃惊。他的结论说:“一个人在个人奋斗的鼎盛期突然收下风帆,或许更能体现他的生命的辉煌。”无可置疑的是,这位理论大家的结论实在是太幼稚了,他用当下歌迷们评论那些歌星的语言来评论弘一法师。如果是普通人这样说说,还勉强可以理解,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这样的市井言论居然出于一个理论家的口中,而且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这样的评论,是中国思想界莫大的耻辱。
在众多的分析和言论中,我比较倾向于丰子恺,他说:人“为什么入学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丰子恺的分析与推论,应该说,已经具有相当的说服力了,但是,在我看来,他依然没有看透彻。虽然他是李叔同的学生,在李叔同出家这个问题上,丰子恺这种字面上的推论,还是没有触及到本质。
我以为,李叔同出家,是到佛法中去寻找自己。在几十年的红尘生涯中,他感到自己迷失得太多,活得越来越不是自己了。因此,他在《月夜》一诗中感叹到:“声相酬应,是孤雁寒砧并,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倚栏风冷。”正是渴望“幽人应独醒”,他才四处寻找着这种“独醒”。于是,他在他的诗歌、音乐和绘画中苦苦寻找,但是,到头来,他依然没有找到,因此他再次在诗歌《月》中哀叹:“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在一再无望的寻找中,他对尘世失去了寻找的激情和梦想,就一步步走向了佛门。这样的举动,俗人们自然是不理解的。不理解倒也罢了,真正让人悲哀的是,有无数人对于他的出家,大肆嘲讽。
李叔同皈依佛门,只是为了去寻找自己而获得的一种形式和载体,他的真正目的,是在佛法里看看李叔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看看自己的人生轨迹究竟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正,看看自己的人格到底还有哪些方面需要完善。他不是去学宗教,不是去搞迷信,也不是去弄哲学,更不是去避难,而是在《四分律》的经文中,一次次印证自己灵魂的真实性。因此,从一九二一年三月开始,他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隐居,历时四载,从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著作的写作。在他的晚年,他又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一书。这两部著作的完成,不仅使他成为一代大法师,更重要的是,他的整个生命得到了回归与升华。正如他在《清凉歌》一诗中所咏:“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两千多年来,中国人严重缺乏的自我“涤荡诸污秽”的精神,我终于在李叔同先生这里找到了。
有人曾经这样说:“凡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羞于承认自己对文学、经济、科技一无所知,却会为自己对宗教信仰一窍不通而骄傲,再没有一件事情比这个更让我们感到困惑的了。”照此看来,李叔同出家,绝不是激流勇退,而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更加精进,更深一层地逼近灵魂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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