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八八0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个富裕的家庭。他的父亲,在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会试中进士,曾做官吏部。后来,他父亲退出了皇权体制,在天津经营盐业,成为一个很有文化修养与文人气节的商人。李叔同才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他有异母兄弟三人,长兄早年夭折,次兄名叫文熙,又名桐冈,字敬甫,是天津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医。在三兄弟中,李叔同排行第三,小字为三郎。
李叔同在家乡读完私塾后,已经十八岁。在这一年,由他母亲包办,他结了婚。婚后,他与母亲举家迁往上海。
在上海,李叔同结识了大量文化人,比如袁希濂、许幻园等。而这时的袁希濂和许幻园在城南草堂组织一个“城南文社”,众人每月会课一次。李叔同结识了这些人,随即加入了“城南文社”,并在那里得到深造。在这期间,许幻园十分欣赏李叔同的才华,特地请他移居其城南草堂,并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叫他居住,而且,许幻园还亲自为这间屋子题了“李庐”二字赠给他。在城南草堂这间“李庐”里,李叔同一面勤奋读书,一面写作出《李庐印谱》、《李庐诗钟》、《二十自述诗》等著作。可惜的是,他的这些著作已经失传,只为我们留下几篇薄薄的序文,孤寂地躺在那里。许幻园的夫人宋梦仙写过一首诗来赞扬李叔同:“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从这诗中,不难看出李叔同的才华与性格,在他的眼里,杜甫只是一个小朋友,而不是诗圣。年纪轻轻的李叔同没有把杜甫放在眼里,这当然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而是他看不起杜甫一心想挤进体制里去的人格。因此他在诗中这样感叹道:“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在上海期间,李叔同与他同时代的文人们,经历了许多风起云涌的政治风波,诸如学生罢课、商业萧条、企业停工之类。这时候的李叔同,作为一个体制外的人,深感民风不振、世风日下、国运渺茫,他因此深深地悲叹道:“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李叔同作为一个体制外的人,发出如此深沉的悲叹,是没有被一己的功利思想左右的,完全出于本能意义上的爱国。李叔同的爱国情怀,与屈原被体制抛弃时所吼出的《离骚》与《天问》相比,完全是两条道上的声音。谁高谁低,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在这样的状态下,李叔同于一九O五年秋东渡日本,希望在那里获得艺术的陶冶与深造,丰满自己的人生。到了日本后的第二年,他考入东京美术学校,学习西洋油画,成为最先学习西洋绘画的少数几个中国人之一。他除了在东京学习西洋画外,又在音乐学校学习钢琴、作曲理论和研究新戏剧的演技。这期间,他与同学曾延年等人组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话剧团,名字叫做“春柳社”。
在国内,“春柳社”共演出了两次。第一次公演是在一九0七年的春节期间,淮北遭遇水灾,为了赈济灾民,“春柳社”在赈灾游艺会公演法国小仲马的名剧《巴黎茶花女遗事》。在该剧中,李叔同亲自上阵,并饰演茶花女。这次演出,是中国人第一次演话剧,因此引起许多人的兴趣。第二次是在同年的六月,演的是《黑奴吁天录》。在这次演出中,李叔同依然是亲自上阵,在剧中扮演美国贵妇爱美柳夫人。李叔同的演技,得到日本戏剧家土肥春曙和伊原青青园的高度评价。其实,李叔同等人演外国话剧,它的价值取向和文化意义不在演出本身,而是为垄断中国舞台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敲响丧钟,试图让国人的眼光与世界接轨,逃离儒外法里的吃人文化。
一九一O年,在日本留学六年的李叔同,毕业后回国。在当时的时代,像李叔同这样的留洋学子,回国后,许多人一门心思想着的是怎样挤进体制里去,在那里谋取一个位置,夺得一杯残羹,但是,李叔同没有这样,他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选择了一条清苦而寂寞的人生道路。在教师的岗位上,李叔同教授音乐和绘画,其间他写出了《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西洋乐器种类概况》、《石膏模型用法》等文章,系统介绍西方文艺。他教过的学生有很多,有作为的也不少,如后来成名的丰子恺的漫画、刘质平的音乐,就是李叔同一手培养起来的。对于李叔同的学问与才华,丰子恺说:“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画、作文、吟诗、填词、写字、治金石、演剧,他对于艺术,差不多全般皆能”对于李叔同的为师,据他的好友夏丏尊先生说:“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所以他从不威胁学生,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针对这一点,丰子恺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对于他的日常生活,李叔同的学生回忆道:“穿一身布衣:灰色云章布袍子,黑布马褂,然而因他是美术家,衣服的形式很称身,色彩很调和,所以虽然布衣草裳,还是风度翩然。”而著名教育家黄炎培在一九一四年五月到杭州师范参观时,就这样评价说:“其专修科的成绩范视前两江师范专修科为尤高。主其事者为吾友美术专家李君叔同也。”从这些评述中不难看出,李叔同不仅做人认真,做学问认真,就是当一个没有多少社会地位可言的老师,他依然是非常认真的。他并没有因为自身地位的卑下而得过且过,更没有因为自己是体制外的人士而有什么失落与悲愤。相反的是,他用手中的黑板刷子,一点一点地刷去屈原似的悲哀和辛弃疾似的愤怒。他用手中的教鞭,一次次向自己的学生指出新文化和新艺术的方向。在这样的人生观下,李叔同就彻底进入了文人的心灵世界,真正丰满了自己的人格。因此,他就成为“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了,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体制内的奴才。
除了教书育人外,李叔同还做过报纸副刊的主编,其间又组织金石篆刻研究会,并出任“乐石社”的社长,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研究金石篆刻。虽然李叔同的兴趣与追求的东西有很多,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离开文化,没有离开他发自心灵深处的的自由和所爱。
李叔同这一系列爱好和追求,是本能的,完全不像中国历史上的大量文人,因为被体制抛弃了才转向文学与艺术,而且,这些文人在文学艺术里,发出的又多半是忠君的思想,是穷途末路的奴才与走狗在哀惋地呻吟。在中国文化史在中,李叔同本能的文化追求,与那些人相比,就不知要高贵和伟大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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