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敏感的花

听说阿姆斯特公园四月的时候，开满了郁金香；我们到的时候已经秋深，满园的郁金香已经凋零，谢落得一朵不剩。有几次我不甘心，到花式去，竟也找不到郁金香。

郁金香是荷兰的国花，到其国而不见其花，心情免不了有些落寞。我到阿姆斯特的郁金香园子里，非但一朵花不见，仿佛还是一个荒原，连叶子也没有了。园子里的人说：“还是等春天再来看吧，郁金香是很敏感的花，他是长在春天的。”他拉紧身上毛衣的领子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管理人想了一想，说：“如果你们想看郁金香，唯一的办法是到温室去。”然后他步行带我们到阿姆斯特公园的温室，就像所有植物的实验所，温室是以玻璃屋建成的，种植了许多亚热带、热带的植物，以及许多不合节令的花朵，便春夏秋冬的花朵全开在一室。由于看守温室的人去度假了，我们只能沿着玻璃房子的外围参观；我看到几朵零零落落的郁金香在花房中开的正盛，每朵花都像是张开在空中的一朵微笑，可惜隔着玻璃，那稀有的微笑竟有一些不能宣言的落寞。

郁金香在荷兰本是最普遍的花，它通常一大片一大片在草原中盛放，因此给人一种锦绣灿烂的感觉。它在大地上呼吸，并给大地一种美丽的回应，如今季节已过，只好在温室里独自观照自己的美，与自己的寂寞。

我想起初抵荷兰的时候，居住荷兰的朋友告诉我，荷兰人自诩是“世界上最会种花的民族”，不管什么花到了他们手中，总认为能种出比别处更美的花朵，郁金香不用说，看阿姆斯特公园的玫瑰就知道，一株玫瑰枝上开出十几朵花，在荷兰是司空见惯的事。荷兰的花市之庞大、热闹，也是别处少见。

我在市区中心的花市，仔细观察花贩把每日卖剩的鲜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束束系好，倒挂在屋顶上，自然风干，日久还能保持原色与形态，取下时还是新鲜的一般，而且价钱比当日出产的鲜花还要贵。看那些花不得不赞叹荷兰人不但是“世界上最会种花的民族”，也是“最会保存花的民族”，但是一个花贩告诉我们，不管他们多么努力，总不能 让郁金香在秋天的原野上开花，是荷兰人极引以为憾的事。而郁金香是草茎的，甚至不能用风干的方法保存它。

就是说，郁金香是荷兰花期最短，最不易保存的鲜花，偏是荷兰的国花，怪不得荷兰人到秋天之际，就特别怀念郁金香——这大概就是一种时空的乡愁吧！

到过欧洲的人，应该都能同意我的说法：“荷兰是欧洲较没有意思的国家。”轮人文景观，它比不上法、意、英、德诸国；论山水风物，它比不上瑞士及北欧诸国；论艺术成就，除了林布兰特、梵谷，没有过什么惊人的表现；有人说阿姆斯特丹是“北方的威尼斯”，却又缺乏威尼斯那种曲折回转的趣味。

在十七世纪的时候，阿姆斯特丹曾是极繁盛的城市，荷兰蕞尔小国，也曾是到各地去殖民的列强之一，脚迹甚至远达台湾。比起当年，今日荷兰算是大为衰微了。它闻名于世的，一是遍生草野的花，一是它是欧洲色情、贩毒的中心，一是它是钻石加工中心。

几处本来闻名的荷兰观光，现在也消沉了，像风车，早年的实际用途已消失，现在仅供拍照与怀旧；像水都，由于陆上交通的发展，如今已经没落；像梵谷美术馆，大部分梵谷的名作都流落在美国与法国......

新的观光地是“小人国”，它以廿五分之一的比例，重塑阿姆斯特丹市容，可惜因为它的呆板缺乏创造力，只让人更觉得荷兰的现在文化是小格局的文化。

我在知名的水坝广场，曾亲眼看见毒贩在那里交易，四周充斥着流浪汉与装束怪异的青年，形成一种可怕、恐怖的气氛，一般观光客为之却步。阿姆斯特丹的市中心，有所谓“色情橱窗”，色情架步之多，纽约、巴黎这些大城市只有膛乎其后。贩毒、色情的兴盛同样使首府阿姆斯特丹蒙尘，没有一般欧洲大城市的风情与格调。

荷兰可以傲世的，只剩下花与钻石。花是草原中的钻石，钻石是贵妇颈上的花，两者还装点着日渐失去特色的荷兰。钻石对我们这样的小市民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能看的只有花了。

再美的花也有凋零的时候，最会养花的民族也不能改变自然。他们能把郁金香养在温室暖房，也正如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十七世纪荷兰的荣光，对于天地时序的演讲不免感到无力。

在秋天的阿姆斯特公园，我们看到了花朵纠结如九重葛的玫瑰，看到了牡丹一样巨大的秋海棠，同时也感觉到季节的大力量。冷的透骨的清晨，中午突然阳光普照，黄昏的来临使大地一片萧瑟，气候一日数变，秋意的深沉人都可以感觉，何况是花呢？

我想，任何花朵固然是有季节的，一个民族的兴衰何尝不是有季节的呢？夜里坐在阿姆斯特丹郊外的旅店咖啡座，临窗外望，萧萧的风声，涩缩走过的老人，表情绷紧的女服务生，都仿佛在说：阿姆斯特丹秋深了。

一阵风过，落叶狂舞，不禁想起公园管理人说的：“还是等春天再来看吧，郁金香是很敏感的花。”对一个旅行的过客，心情也是很敏感的。不知道明年郁金香盛开时，荷兰除了花，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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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音乐：纯音乐《纪念罗德戈》

主播：海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