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大哥之谜：《天龙八部》里的小破绽

作为三驾马车的“头车”，也作为中国武侠小说史的巨人，金庸十五部长短不一的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上《越女剑》——都堪称是武侠小说史的重要收获。那么，这些作品哪个最好，哪个差一些，哪个最差呢？我给出一个个人化的“金庸小说排行榜”。所谓“排行榜”，全凭个人的阅读感受，见仁见智而已。各位读者同意，我高兴，不同意，我也高兴，一家之言嘛！

排行榜冠军作品——《鹿鼎记》。

亚军作品——《天龙八部》。

我的这个排行榜是可以并列名次的，在我看来，《鹿鼎记》是形而下的极致，《天龙八部》是形而上的极致。为什么两者不能并列冠军，同样颁发个金牌呢？因为小说中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影响到了我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

什么破绽？那就是萧峰为什么要打死阿朱的问题，这是小说中一个非常关键的情节。我们知道，萧峰出场不久，就从丐帮帮主沦为一个契丹弃种，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态发生了激变，为救阿朱，在聚贤庄跟天下英雄豪饮绝交，大开杀戒。萧峰慷慨悲凉的性格在这场戏中写得最为淋漓尽致。在他的人生走入最低谷的时候，阿朱出现了。本来他救阿朱，只是因为她是慕容复的丫鬟，没有任何其他企图，但阿朱对他一见心许：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鸣，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什么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 第二十一章《千里茫茫若梦》

从这段至为动人的文字开始，萧峰身上的悲凉、仇恨、无奈被阿朱的乖巧、聪明、温柔渐渐融化了，他的人生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了温暖和光明的彩虹。可谁能想到命运的霹雳正在彩虹后面酝酿着最惨重的一击呢？马夫人康敏告诉他，“带头大哥”就是段正淳，萧峰去找段正淳复仇。阿朱既知道段正淳是自己的父亲，更担心萧峰人单势孤，抵挡不住大理段氏的报复，决心以生命化解这段不共戴天的冤仇。她用自己神乎其神的易容术装扮成段正淳，萧峰拼出全力，一记降龙十八掌把阿朱打死了。出掌的一瞬间，萧峰的人生就完全堕入了冰冷的深渊。从此以后，他的心就已经死掉了，在雁门关外自尽不过是消灭了自己的肉身而已。在此意义上说，萧峰打死阿朱是全书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恰恰在这个转折点上，金庸的逻辑上出现了巨大的破绽：为什么康敏说段正淳是“带头大哥”萧峰会深信不疑呢？段正淳可能是带头大哥吗？

让我们把时间线回溯到丐帮内乱那一场戏：为了证实萧峰的契丹身世，丐帮辈分尊崇的徐长老邀请了两位人证：赵钱孙与智光大师。三十年前，他们误信慕容博编造的虚假情报，由武林领袖“带头大哥”率领，在雁门关伏击契丹武士，结果造成了与萧峰父亲萧远山的正面冲突。萧峰母亲被杀，萧远山跳下悬崖。“带头大哥”等出于内疚，把萧峰委托给一对农家夫妇抚养，长成后功夫绝顶，这才有“南慕容，北乔峰”之说。

现在萧峰所要面对的最大谜题是：带头大哥究竟是谁？这就好像警探侦破案件一样，要首先勾勒出嫌疑人的大概特征，锁定嫌疑人的年龄范围。带头大哥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声望卓著，这是重要特征。那么，他应该多大年纪呢？

请注意小说里的这几句话。第十五章：“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那么赵钱孙作为谭婆的师兄，年纪也应该在六十以上，智光大师与其年纪相仿。再看第十六章智光大师的叙述：“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带头，一齐奉他的号令行事”。“比我还小着好几岁”，这句话十分重要，那就说明带头大哥现在的年龄应该在六十上下。萧峰必须要在这个年龄区间里寻找自己的复仇目标。

段正淳多大年纪？从小说的描写来看，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就是说，三十年前那场伏击战发生的时候，段正淳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没成年，他怎么能成为领袖中原武林的“带头大哥”？这个结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段正淳不可能是带头大哥！

或许有人会说：会不会是因为萧峰报仇心切，一时激动，不假思索，没有想得这么仔细呢？仍然不对！事实上，我们想不想得到这一点并不重要，但萧峰应该想到，也必须想到。他在小说中不是一个莽撞的匹夫之辈，而是智谋、武功、胸襟、气量都超一流的绝代英才。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被命运之手任意拨弄，这才体现出命运的无常难测、可悲可叹。如果连这个明显的破绽都没有想到，萧峰就是愚蠢的，他打死阿朱就难辞其咎，对这场大悲剧，自己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因为这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大破绽，这部小说要减一些分数。

我们顺便说一句，写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创作时间长达数年，作者难以思虑周全，小说中人物会出现年龄上的矛盾，这也是难以避免的。比如，慕容复的年龄也有问题。萧峰、慕容复齐集少林寺，慕容复比武输了要自杀，突然出现一个蒙面灰衣老僧，用暗器把他的剑打飞了，而且把他教训了一顿。慕容复知道这老僧是父亲慕容博时也是疑窦重生，满腹疑云：“不对呀！我的父亲不是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吗？当时我还试过他的脉搏，怎么现在又复活了呢？”问题不出现在慕容博复活这件事上，武功高可以假死，而出在慕容复的年龄上。一个孩子懂得用手去试探父亲的脉搏，看他是不是真死了。假设他早熟的话，也应该有十岁左右，不过分吧？那么慕容复到现在就应该有四十岁，而王语嫣自己说比慕容复小十岁，王语嫣就是三十岁。段誉多大？段誉十七八岁，而慕容复的姑妈王夫人才四十岁出头。一团糟了！这些问题使这部书减了几分艺术魅力，所以我把这部书排在第二位，仅次于《鹿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