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集 孤寂2

第12集 孤寂2

4.

上世纪60年代，一个号称“天灾人祸”的时代，当时情况好点的是山西陕西，甚至甘肃这些地方都要比河南的情况好些，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人。如果有人去查下那个时代河南饿殍遍野，人吃人的资料，估计都不寒而栗。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河南，无数的农民在“人民公社”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带领下过上了吃不饱穿不暖劳动光荣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一个靠工分养活人的时代，并不太适合他这样一个一看就不是壮劳动力的人。他的头脑灵活，有一肚子的生意经，所以总是想搞点资本主义的小买卖，拖下社会主义的尾巴。在一个家族面前，异姓总是被批斗最多，他没父母，没妻儿，反正也不拖累。他并不想那么死板地劳动，所以他必定会到处受到批斗。终于在一个大家努力劳作的下午，他消失了，一消失便是四年。

准确来说，他的身份是一个犯人，是一个流窜犯，一个要受到政治教育、不能污染大家的人。他并没有钱，就算有钱他也不能住招待所，而且即使住也还要有单位的介绍信，而他根本没有。幸好当时没有网络，否则，他不可能在中国的神州大地上流窜四年之久。

不用想，这四年，与其说他在流浪，不如说他在进行一场冒险，一场逃离，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也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他一个人从河南搭汽车、拖拉机，扒火车，赶牛车，走路，你无法想象他遭的是什么罪，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晚上是不是就差点死去，在某次逃亡中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一路给别人家干活，那时候不流行打工这个说话，所以干活得来的钱一般是看主人家的好意和善心，随意施舍他一些，有时候或许只是赏他一碗饭吃，但那时更多的是甚至连一饭碗都施舍不了。全国上下都在经受着饥饿，谁还会有多余的饭食给一个流浪的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呢？一路上哀鸿遍野，浮尸饿殍，随时都会上演人与人的原始狩猎，他又经历着怎样的生死夺命？他又一路上吃什么？没人能够想象。

他居无定所，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没家的人，他也注定不能落地生根，因为那样他会被查户口。就这么折腾几年，他竟然就一路流窜了中国的十几个省份，走了大半个中国。

当所有人都忘了他，以为他死了却从没人会为他开葬礼的时候，他奇迹般地又回来了。确切地说，其实，在这人群当中，他，早已是个死人，无关大家的人。

也许是因为累了，他不想这么折腾了，也许是他不小心，反正就是被查出来了。于是就这么被遣送回来了，当然没少了警察的伤筋动骨的教育。

奇怪的是，当年那些辛勤劳作的人饿死了不少。他这个流窜的犯人在大家都不记得他的时候，他竟然活着回来了，貌似在外边日子过得还不错，脸色只比公社的几个干部差了些。

一场热闹没多久就散了，大家都刻意疏远不去提。慢慢，甚至没有人会记得还曾经有个人流浪了大半个中国，竟然生活在这个遥远闭塞的小山村。而这里的人很少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以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是北京。

5.

一晃五十年，那段时代历史的真相，直到今日才逐渐地被揭开，被人们知晓，仿佛国家的机密文件总要等到五六十年以后。而他跟那段时代历史的逃离，也注定要到了五十年后的今天才跟人说起。这或许就是宿命的安排。

当说起他五十年前的经历，他兴奋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

【小寒】“那为什么80年代的时候不出去呢？要是那时再出去的话，估计你就发财了。”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张伯】“改革开放传到这里都90年代了，这时候再想出去都50多岁了，也经不起折腾了。”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

看着他的笑，其实，我想更多是无奈吧。又能怪什么呢？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而那时代的命运向来容不得人去颠覆。如果真的要怪的话，那真不能怪社会，只能怪他早生了20年吧。要不然凭他的本事和精神，说不定早已经是身价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老总了吧，说不定会驾着豪车，住着别墅，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偶尔撒点闲钱捐个“希望工程”什么的。

这只是在农村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聊，我甚至没想到他会成为我故事中的主角，太多的细节，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我们都明白，一场孤寂在历史和个人身上上演，再多的言语都会逐渐被时光掩埋，最后只会剩下无言的沉默和孤寂。

随后，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放佛这个故事从未发生过。

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想过，那几年才是他真正地活着，虽然他是为了生存而流浪。

【小寒】“你最自豪的是什么？”

【张伯】“我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乞讨。”那眼神刚毅有力，不容一丝虚假。

或许下次再回去，他可能也不在了吧。虽然身体还不错，可村子里70岁以上的老人不多了，也没人愿意再去那个茅草屋和他聊天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悲伤。

6.

当我再去看他那个茅草屋时，彷佛是存活于历史上的一个大大的讽刺，更或者是跟人的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历史的天空下，时代的背景中，人的命运又能如何处置呢？错失时代命运的人，留下的也只能是一个浅浅的脚印，一个疮疤，一声孤寂的叹息。但你又能去计较什么呢？

在我们不可把捉的尘世的运命中，我们不要管无情的背弃，我们不要管苦痛的创痕，只有维持一瓣香，在长夜的孤灯下，可以从陋室的胸中散发出来，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