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十九期】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一、课程原文

18回元妃归省，贾府的这件大事完成了，接着几回，似乎是写了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但是每一回都有每一回在《红楼梦》整个小说当中相当有意义的价值。第19回回目叫“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花解语”，就是唐玄宗说杨贵妃是解语花这里来的。因为李白写过诗，说杨贵妃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帝王带笑看。”唐玄宗就说他的贵妃像是一朵会说话的鲜花。花袭人姓花，她又擅长软语劝宝玉，所以叫花解语。“玉生香”是贾宝玉嗅到林黛玉身上的香味，他又编出了一个小老鼠偷香玉的故事。袭人自认为自己已经铁定是贾宝玉的身边人，她就想控制贾宝玉的人生轨迹。而林黛玉和贾宝玉正在从要好的表兄妹向恋人过渡。在这两个故事前面，还有一个小故事，就是茗烟的所谓风流事，而这个风流事是花解语的导线。

贾妃回宫之后，就发回了一些赏赐，贾府的人收拾了好几天才完，而贾宝玉是无事忙，恰好这一天袭人的母亲又来回贾母要接袭人回家去吃年茶。贾宝玉和丫头们玩了一会儿，贾宝玉就比较闲暇了。丫头们说，珍大爷请过去看灯看戏，他就赶快过去了。而贾珍这唱的戏是贾宝玉一点都不喜欢的，贾宝玉喜欢什么？《游园》、《惊梦》，这些文艺青年习惯的戏，而贾珍喜欢的热热闹闹，他是唱的《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姜子牙斩将封神》，《孙行者大闹天宫》，又是神又是鬼又是妖魔，敲锣打鼓，外面都能听见了，很热闹，但是宝玉不喜欢，他坐了一会儿，他就想到这有个小书房，那里挂着一个美人，那个美人现在恐怕是很寂寞，我得去看看他。贾宝玉竟然那里挂着一个美人，他还要去看看，这不就活化出一个绝代情痴来了。

茗烟的风流事

他就往书房走来了，也很奇怪，平时贾宝玉到哪去都是前呼后拥的，偏偏这次他自己来的，刚到窗前就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吓了一跳，他说美人活了吗，舔破窗纸往里面一看，了不得了，茗烟在那里干警幻所训之事，贾宝玉一脚就踹开门进去，把那两个人的分开了，发抖。茗烟一看不是贾珍这来的人，他就不害怕了，他就知道宝玉不会把自己怎么着，就跪求不迭。宝玉就说，“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再看看那个丫头，还长得比较白净，羞得满脸通红。贾宝玉怎么处理这桩事的，对那个丫头说，“还不快跑”。那个丫头就飞也似的跑出来了，贾宝玉还赶快再赶出来喊，“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就在后面说，“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贾宝玉就问，那个丫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听了茗烟说，他连她多少岁都不太详细的知道，说不过就是十六七岁，贾宝玉说，她真是白认得你了，可怜。

脂砚斋曾经加过一个很长的评语，他说贾宝玉是我一辈子在书里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写的，不管是小说还是传奇，就没写过这样的人。而且我一辈子也从来在社会上也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说“实未亲睹”，他的性情叫人很不理解，干的事叫人可笑。这一段评语说明什么呢？听众朋友们，那就说明如果说脂砚斋是曹雪芹在创作的时候，一直在他身边评点的亲属，而他都不知道这个贾宝玉从哪来的，而贾宝玉怎么可能是曹雪芹呢？

茗烟这个时候就千方百计想讨好贾宝玉，说我领你到城外逛逛去，贾宝玉本来有想去看袭人，但是他不敢提，为什么，因为这是违反国公府的规定的，贵族少爷不可以乱走，更不能到奴仆家，而茗烟又想掩饰自己刚才干的这件事，他就只好听贾宝玉的，就领着贾宝玉就到了袭人家去了。

宝玉去袭人家

袭人家母亲接了几个外甥女，还有侄女在这吃茶，这些人正在这里吃茶，听到有些人叫花大哥，一看是贾宝玉和茗烟，吓得了不得，就赶快把宝玉抱下来，袭人也很害怕，说：“你怎么来了?”宝玉就说，“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就说：“你也忒胡闹了！”贾府是绝对禁止自己的少爷到处乱跑的，更不能到自己的奴仆家里面。袭人就吓唬茗烟，这都是你挑唆的，我回去一定要叫嬷嬷们打你。袭人的这些三五个表妹，见了宝玉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袭人的哥哥和她母亲就百般热情的招待贾宝玉，齐齐整整的摆了一桌子果品，袭人一看，总无可吃之物，那就是你摆的这些东西，档次都太低了，人家宝二爷怎么会吃这个呢？

在这个地方，曹雪芹的父亲畸笏叟又加了一段评语，宝玉自幼何等娇养，就是宝玉从小吃些什么，多么娇养，但是这一句话就留下了后部数十回贾宝玉“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这可以对照来看。这是说了个什么情节呢？贾府败落之后，贾宝玉在雪夜的时候，没有御寒的衣服穿，只好围着一个破毡，没有可以解决肚子饥饿的食物，只好吃那些酸菜，那就是穷到极点了。

袭人看到没有可吃的东西，就说好歹的尝点吧，就亲自弄了几个松子，剥开，拈了细皮，用手帕托着给贾宝玉，而且她还叫贾宝玉用自己的杯子喝水。袭人说“你坐一坐就回去吧！”宝玉说“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听众朋友们你们听听，叫袭人的哥哥和她母亲一听，这俩什么关系？怎么这么亲密？袭人就悄悄嘱咐说，“悄悄的，叫他们听到什么意思。”但是袭人这个人虽然表面上是温柔退让，但是实际上这个人骨子里面是特别的争强好胜的。她不仅在贾宝玉身边的那些丫鬟当中，她要争个头筹，她要站第一个地位，要做未来的宝二姨娘。她还要在家里面向自己的表妹显摆。

她是怎么显摆的呢？跟她的那些妹妹们说，“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什么意思呢？你们总想看他的通灵宝玉，今天叫你们好好看看，没什么稀罕的，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小小的像麻雀蛋的一块玉。这是显摆什么呢？你们平时想看这块玉，你们看不到，你们平时想接触这位宝二爷，你们也接触不到，但是我每天都在宝二爷的身边，我每天都管着他这块玉。这不是在这里显摆吗，传看了一番，又给宝玉挂好了。花袭人又叫她哥哥雇了一乘轿，和茗烟一块，把贾宝玉送回去了。

贾宝玉先到宁国府去点了一个卯，就表示我是一直在这里看戏的，再从宁国府又回去。这个时候，他的房间里面丫鬟和奶妈又闹事了。又是他那个奶妈李嬷嬷，来看他的宝贝儿子，她奶大的贾宝玉，而贾宝玉不在家，丫鬟光在那里玩，这个老太太就想管。老太太想管，丫头不听，你已经告老了，你还出来管什么闲事，李妈妈就只管问，他现在一天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就胡乱的答应，悄悄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李妈妈又发现这个碗里面是酥酪，怎么不送去我吃，我吃了吧。拿起来就吃，一个丫头说，别动别动，那是给袭人留着的。这老太太又生气了，我吃碗牛奶，应该，难道袭人还比我重，当年他是吃着我的奶长大的，我偏吃。袭人不就是我调理出来的一个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这个老太太心里特别没数，她就不想想现在袭人在宝玉身边是个什么身份了。

袭人与宝玉约法三章

宝玉回来，就赶快叫袭人吃他留的奶酪，丫鬟们说李奶奶吃了。宝玉刚要发火，袭人就赶快说，多谢多谢，我前几天吃过了，吃了肚子疼，屙肚子了，她吃了好，我现在就光想吃栗子，你去给我剥栗子吧，我去给你铺床。息事宁人，不给贾宝玉造成要教训他奶妈的借口。她不是吃了吗，我正不想吃呢。袭人不是贾母派来伺候贾宝玉的吗，她就发现贾宝玉有很多的毛病，千奇百怪，仗着他的祖母溺爱，最不喜欢务正业。贾宝玉务不务正业和你这个丫鬟有什么相干？但是袭人觉得她和贾宝玉的关系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有了，贾宝玉叫她偷试一番的云雨情了。袭人就认为将来自己是要跟定贾宝玉，一定是要做宝二姨娘了，但是她这一天回家，她的母亲和哥哥就告诉她，我们现在日子好过，想赎你回去，她就哭了。

贾宝玉也发现她哭了，还问她为什么哭。她就说我现在在这个地方很好，虽然是当丫鬟，但是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好。她的母亲和哥哥还不大相信这个话的时候，贾宝玉正好来了，他们一看，他们两个是这个情景，心里面就很透亮了，就知道袭人已经不仅仅是个丫鬟了。袭人这时候就想，贾宝玉今天到我家了，也看到我掉了眼泪，我正好借这个机会，给他好好的劝一劝。她就假装跟贾宝玉反复的说我的母亲和哥哥要赎我，即使你们家不让赎，我也得坚决要走了。贾宝玉就再三的表示，我不会叫你走，而且最后自己哭了。

袭人这时候把贾宝玉惹得都泪痕满面了，就说，你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就不出去了，但是咱们要约法三章。贾宝玉很依恋袭人，因为袭人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贾宝玉很重情，既然两个人已经有那一层警幻仙子教的云雨情的关系，他也就要对袭人的人生负责，也就要把袭人留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就对袭人说，“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再不管我。袭人就说，这就是头一件你得改的，以后不能这么说。那就表示贾宝玉你以后不能说这些化灰化烟这类的话了，贾宝玉赶快答应，不说了，再说你拧嘴。

第二件，袭人说你就是真喜欢读书假喜欢读书，你要在老爷跟前，在别人跟前，你要装出一个读书的样子。你在人前背后说那些混话，你把那些读书上进的人起了个名字叫禄蠹，你还说明明德之外没有书，你这不就惹得老爷生气，不就打你。贾宝玉赶快承认，那是我小时候信口胡说，以后不说了。第二件就是答应不再说读书做官的人是禄蠹了。他是不是不说了，他以后说得更厉害了。

袭人说，再也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再也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了，贾宝玉赶快答应，都改都改。袭人就说，再也没有了，百事检点些，不要任情就是了，你就是那样，八抬大轿也抬不出我去了。这个地方，也埋了一个伏笔，将来袭人，就是被蒋玉菡的八抬大轿给抬出去了。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这个段落似乎是很不起眼，是贾宝玉身边发生的琐事，实际上是两种思想不见硝烟的刺刀见红，表面上老实稳重、没嘴葫芦似的袭人跟贾宝玉玩了一场感情游戏，我们甚至不妨叫它个“感情讹诈”。

袭人一步一步地煞有介事对贾宝玉说：她必须离开贾府，离开贾宝玉。

袭人先把她母亲、哥哥已经不再赎她的事编成板上钉钉肯定得赎，说：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明年赎我出去。她振振有词地说：她不是贾府的家生子，是可以赎的。宝玉自恃贾府天之骄子，跟袭人又有很深的感情，他自信地说：“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却反驳：连宫廷都有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拿皇宫压贾府凤凰贾宝玉，自然一压一个准。宝玉想想有理。又说：“老太太不放你也难。”看来，贾宝玉想仗贾母溺爱，打算花家真来赎人时，向贾母求情，无非是多出点钱，由贾母挽留下袭人。袭人回答是：照顾你的事，并非没我不行，贾府从没干过倚势杖贵霸道的事，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

袭人一再说出她非走不可的理由，贾宝玉一再想出挽留袭人的办法。贾宝玉有千条妙计，袭人有一定之规，她一定得走，而贾母和王夫人也得放她走。

贾宝玉心地单纯，不会跟人耍心眼儿，袭人一再强调花家要赎她，她一定得走，而且总是说她到贾府后服侍过老太太、史湘云、贾宝玉，就算服侍得好，也不能因此留下她，她走了，自然会有更好的人服侍。袭人一个字不提她跟贾宝玉的实际感情。贾宝玉终于明白，纵然花家有赎回袭人的理由，纵然贾府有不得不放的规则，如果她本人不乐意赎回，花家人有什么办法？袭人只谈她和家人的骨肉之情，没有一个字说到她和贾宝玉的感情，贾宝玉因此说袭人“薄情无义”，非常失望，干脆哭了，放弃了跟袭人的辩论，赌气上床睡觉。

 心思缜密的袭人成功地借此和没有心机的贾宝玉玩了场感情游戏之后，看到贾宝玉哭了，上床睡觉了，她就开始她的感情讹诈。用她继续留在贾宝玉的身边作为条件，胁迫贾宝玉改变根本的人生态度：那就是不能再说有天无日的话，不能再为丫鬟调弄脂粉，即使不爱读圣贤书，也得假装爱读圣贤书，也不能再骂读书做官的人禄蠹。而说人生幻灭的那类话、亲近身份低贱的丫鬟并为她们服役、不爱读《四书五经》，骂读书做官的人禄蠹，正是贾宝玉作为封建规则叛逆者的重要表现。因此“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表面上是一件日常琐事，实际上是一次重要的思想交锋，是袭人代表贾政的正统思想跟贾宝玉离经叛道思想的交锋，表面上看，似乎袭人胜利了，实际上，贾宝玉采取了答应下来却绝对不执行的权宜之计，继续我行我素，而且变本加厉。

宝黛情意绵绵

第二天袭人起来就感冒了，回了贾母，找人来看病，吃上药发汗。贾宝玉不是约法三章答应了三件事吗，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要调脂粉，但是把袭人安排好了，在那里躺着捂汗的时候，贾宝玉就去给他那些丫鬟淘弄胭脂去了。而把淘弄胭脂就把自己的左边腮上抹上一块钮扣大小的红，这就叫林黛玉看到了。林黛玉看到会有什么表现呢？这就是这一回里面的最重要的情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元妃省亲，身体虚弱的林黛玉不得不熬夜，第二天就浑身酸痛，贾宝玉这个时候，他和林黛玉已经不是互相住在碧纱橱的里外了，他们仍然住在贾母的小院，我估计是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所以袭人那长篇大套的劝戒贾宝玉，林黛玉是一句都没听到，但是贾宝玉可以随时一抬腿就穿过院子，跑到林妹妹的房间。林黛玉不是喜欢和贾宝玉在一块吗，贾宝玉来了她应该很高兴，但是林黛玉太虚弱了，她需要休息，她说你先到别的地方闹一会子。贾宝玉说我不去，看到他们就怪腻歪的，我还要说话给你解闷。黛玉就说，那你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说话，贾宝玉说，不行，我得歪着，我得躺在你的床上，咱俩枕一个枕头吧。绛珠仙子下凡，那是多么美妙，多么文雅的一个女性，但是这个时候林黛玉骂了一句“放屁”，就是你是不可以和我枕一个枕头的，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把自己的枕头让给贾宝玉。自己又去找了一个枕头，两个人对脸躺下。

这个时候，林黛玉就看到贾宝玉脸上的红颜色了。很关心的问他，贾宝玉直接就告诉她，我是给丫头们淘胭脂蹭上的。袭人要看到就了不得了，薛宝钗要看见也了不得了，那就得好好的规劝一番，你可不能干这个，你不能跟丫鬟们凑在一块，还给她们弄胭脂，你得好好读书。但是林黛玉怎么办呢？林黛玉一点儿都不大惊小怪，林黛玉亲手去给他擦干净，而且说，你干这个也就罢了，你还要带出幌子来，叫别人当个新奇事，吹到舅舅耳朵里面，大家都不干净。

听众朋友们你们听听，什么叫知心？这就叫知心，林黛玉知道，贾宝玉喜欢给自己的丫鬟淘弄胭脂，喜欢干你就干吧，你别带出幌子来，把脸上都抹上红颜色，你叫别人告诉舅舅，这样我们大家就不安静了。林黛玉这么关心贾宝玉，贾宝玉应该好好听着？他偏偏在那嗅，就像小猎狗一样，鼻子在那里嗅，是什么地方这么香。他发现林黛玉身上发出了一股醉魂酥骨的香气。这可真是曹雪芹写林黛玉的神来之笔，林黛玉自身是带香气的。

听众朋友们知道，乾隆时候，是有一个妃子叫香妃，新疆过来，她是本身带着香气的，但是乾隆的妃子那不可能写到曹雪芹的笔下，曹雪芹写林黛玉是病如西子胜三分，而西子，传说是自身就带有香味的。六朝小说就写过，西施洗澡之后，她的水沉淀下来，可以做成香料。那我们这个绛珠仙子，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醉魂酥骨的香气了。多么精彩的描写呀。

薛宝钗身上也会有香气的，那是要不断的用冷香丸补充自己的身体，冷香丸产生的香气。那是吃了药丸才有香气，林黛玉身上有香味，贾宝玉就问拢了什么香，林黛玉就棍打狗，讽刺起来了，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听听，巧舌如簧，什么意思呢？讽刺薛宝钗的冷香丸，什么罗汉真人，就是癞头和尚。什么花儿、朵儿、雪儿，就是冷香丸的四季的白色的花蕊和四季的水。林黛玉心里面一直有一个对薛宝钗的不以为然，认为他们这帮人太造作了，她就拿冷香丸来开涮，看贾宝玉怎么应对。贾宝玉很聪明，不上当，他说，“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厉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再也不饶你了。”给个什么厉害呢？挠痒痒，这不是小孩之间开玩笑的吗？而林黛玉是最怕痒，她就说我再也不敢了。她真的再也不敢了？她反而的得寸进尺的又来了一句，“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你不是说我这身上的香味，你都不知道，没见过，没嗅过吗，我这是很奇的香，你有暖香吗？贾宝玉还是没有林黛玉聪明，这个“暖香”的对仗是“冷香”。他没听懂，林黛玉说，“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林黛玉大大方方的拿金玉良缘开涮了。这说明林黛玉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癞头和尚给了一个金锁，林黛玉认为是薛姨妈造了一个锁，来配这个玉的。所以她就讽刺，既然人家拿个锁来配你的玉，你就应该有个“暖香”去配人家的“冷香”。

听众朋友们你们看，这个时候，林黛玉真的很吃醋吗？没有，她还是把金玉良缘当成笑料，她还没有当成自己的真正的威胁。而贾宝玉很聪明，他还是不上当，再一次动手挠痒痒。结果林黛玉说“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我读到这一段，我就发现，贾宝玉总是一口一个“好妹妹”，但是林黛玉叫“好哥哥”的地方，实在不多。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当中，她就叫“好哥哥”，这就说明这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正在从表兄妹悄悄的向情哥情妹转折。贾宝玉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说些鬼话，林黛玉就是不理，贾宝玉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些鬼话呢？他怕林黛玉躺在这里休息，积住了食，他一看，林黛玉总是不搭理他，问她几岁来的，路上见了什么了，扬州有什么古迹，就是不回答。因为林黛玉浑身酸痛，这时候需要休息，贾宝玉在一边喋喋不休，不妨碍她休息，因为贾宝玉已经成了林黛玉生活当中的一个气场了，在这就行，甭管说什么，不用回答，只要他在就行。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就是贾宝玉像一个天才童话作家一样，用林黛玉的名字，编出了一个故事，就创造了扬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精偷香玉的故事。

听众朋友们，你们说“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不是写爱情的章节？我看他只能算是爱情萌芽的章节。贾宝玉和林黛玉很亲热很体贴，像亲哥哥亲妹妹一样，没有一点男女的区别，但是一点都不越轨。贾宝玉一进房间就看到林黛玉躺在那，这如果是贾琏会怎么样？那下面就没法看了。但是贾宝玉只是关心他的林妹妹不能躺在这里积住食，两个人很亲热，但是一点儿都不越轨。而他们的感情正是在慢慢的增长。

我记得1983年，我专门带了一个日本留学生，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就是现在所谓的小鲜肉那样的形象，叫小岛英夫，他是进修一年，专门跟我进修红楼梦的。他当时每一个周自己去看我指定的第几回到第几回，到了上课的那一天，他就来一一的说，老师，我这里有一个问题，老师，我那里有一个问题。那一周，他提的问题我是永远都忘不了的。小岛英夫就说，老师我看了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我有好多问题都不能理解。一个问题是贾宝玉既然和林黛玉是中国古代小说里面的最有名的爱情，为什么贾宝玉和袭人还有这样的关系，袭人还要劝他。这个问题我就大概费了半个小时讲清楚了。

他又说，老师，小岛英夫又说了，老师你总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个大悲剧，您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不是已经上床了?日本留学生一提这个问题，我简直都要晕倒了。从清代晚期开始，红学就已经成为一门学问了，红学家研究了两百多年，但是从来任何一个红学家提出来，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贾宝玉林黛玉上了床了。我说这真叫石破天惊的二百年红学新发现。我就费了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跟这个日本留学生讲。虽然贾宝玉和林黛玉是面对面的躺在一张床上，虽然林黛玉还用手去替贾宝玉擦掉脸上的胭脂，虽然贾宝玉还要求和林黛玉枕一个枕头，两个人之间还在那里挠痒痒，就是贾宝玉到林黛玉的胁下挠痒痒，非常亲热。但是这绝对和西方人所谓上床是不同的。讲了一个小时，日本留学生这才多多少少发现中华民族的很多的心理和习俗，这真是和我们日本不一样。

不久前去世的中国红学会的第二任会长冯其庸先生，他的成就是很大的，而在他前面，担任红学会会长的是北京大学教授吴组缃，吴先生在北京大学是讲了几十年的《红楼梦》，吴先生自己也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进了文学史的小说家。所以他讲《红楼梦》那是特别注重细节的。那次我去看吴组缃先生，我到北京大学，到他所住的朗润园去，我一进门，我就发现，吴先生怎么今天很不高兴。这就聊起来了，吴先生就说，你知道吗，我带着一个捷克留学生读了一年《红楼梦》，那就是每周他去读几节，我来给他答疑。

我说这个留学生这么幸运，我都想来跟着吴先生读一年红楼梦，我要做进修教师，但是我们系里不让我来。那他应该很有成就了，这个捷克留学生。他说他昨天走的时候来告别，他说吴先生，《红楼梦》里面所有的问题我全都明白了，只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吴先生就讲，一个问题，你现在说了，我给你解答了不就完了，什么问题？这个捷克留学生就说，吴先生，大观园里面这么多的珍宝，贾宝玉和林黛玉为什么不卷包而逃?吴先生就说，马瑞芳，听了这个问题，我就知道，我这一年的《红楼梦》全都白上了。我就拿小岛英夫说说贾宝玉和林黛玉都上了床这个事来劝吴先生，我说吴先生，您看，咱们要跟外国朋友讲咱们的《红楼梦》，那真是不知道要过多少个坎儿，你不仅仅要讲小说，你还得讲中华历史，你得讲中华民族的心理，你得讲中华民族的风俗。这《红楼梦》是太有意思，太不好讲，也是太值得讲了。

外国读者为什么看不懂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交流？那是因为国情不同，因为中国长时间的封建社会对青年男女、特别是贵族青年男女造成的影响，外国人很难理解。曹雪芹正是既把握住这种特定的分寸，又捕捉到荳蔻年华的特点，才写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温馨情节。

曹雪芹是写情的行家里手，他准确地把握宝玉黛玉之间青梅竹马的互相依恋，把握他们之间矇矇眬眬的依依不舍，把柔情蜜意始终放到两小无猜的框架中，写得丝丝入扣。贾宝玉进林黛玉房间时，林黛玉因为身体虚弱在歇午觉，宝玉推她起来，黛玉见是宝玉，说“你且出去逛逛”，要支开贾宝玉自己好好休息，贾宝玉却死皮赖脸非得留下，林黛玉只能容忍他留下，这时曹雪芹并没描写刚刚睁开眼发现是宝玉的黛玉已经又把眼睛闭上休息，从下文来看，黛玉这时已经又闭上眼睛休息。贾宝玉得寸进尺对黛玉说：你歪着，我也得歪着。黛玉的态度是：你要歪着就歪着呗。看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黛玉想不到现在已经不是儿时，已经要讲究男女有别，大概她也没琢磨，宝玉如果歪着就得跟自己歪到一张床上，那成何体统？这说明宝玉要求歪着，黛玉容忍他歪着，都属小儿心性。宝玉又蹬着鼻子上脸，要跟黛玉枕一个枕头。宝玉这是干嘛？仍是小儿心性，一心想亲近林妹妹，却并无杂念，才敢直接说要跟黛玉枕一个枕头，距离上越逼越近，感情上情意绵绵，却还不是男女之情。黛玉只好骂他“放屁”，叫他到外头拿个枕头，宝玉又说：外边的枕头不知道是哪个脏婆子的，意思还是坚持跟黛玉枕一个枕头，这时，黛玉才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把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二人对面躺下。因为对面躺着，宝玉能就近嗅到黛玉身上的香味，才引出奇香、暖香、冷香话题，黛玉调侃了宝玉，给宝玉挠痒痒，只好告饶，宝玉的交换条件是“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宝玉把黛玉的袖子拉到鼻子边，像小狗一样闻个不住，他实际嗅到的是黛玉的体香，黛玉此时还是想支开宝玉自己休息，“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儿。”这个家伙真像狗皮膏药一样帖到黛玉身上了。黛玉仍然不理他，闭着眼似乎还想睡觉，于是“香玉”的故事出来了。·····这一系列描写，一环扣一环，娓娓道来，写得多么顺畅自然，又多么巧妙细腻。

听众朋友可能想不到，《红楼梦》里的“香玉”情节，很可能受到《聊斋志异》的影响，聊斋名篇《香玉》写牡丹花神香玉和黄生的生死恋，写他们的六世情，牡丹花神就身带香味，行走时香风飘拂，牡丹花被挖走，花神死后，靠情人黄生用一杯一杯中药浇灌才得以重生，贾宝玉和林黛玉前身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又和它何其相似。研究者经常说《红楼梦》深得《金瓶梅》壸奥，我几十年同时研究聊斋红楼，却发现它们之间的承传非常明显。

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就在林黛玉说贾宝玉又编了香玉的故事，要撕他的嘴的时候，薛宝钗来了。听众朋友你们想一想，为什么往往当贾宝玉和林黛玉讲得最亲密的时候，薛宝钗经常要出来插一杠子。就是眼看他们要有进一步的交流了，薛宝钗来了，你就截住了。为什么？这就是曹雪芹的天才，他就不能叫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像大河奔流一样，一泻千里，他就不能叫贾宝玉和林黛玉好像张生和崔莺莺，那么快，红娘就抱着枕头把崔莺莺送进张生的书房了，那是别人的写法，曹雪芹绝对不会这么写，他一定要叫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在曲折当中发展。

在这一段里面，薛宝钗最后才出现，但是薛宝钗的标志早就出来了，林黛玉是拿着冷香丸开玩笑，拿着金锁开玩笑，说贾宝玉你应该用暖香配冷香，因为人家已经用了金锁配了你的玉了。贾宝玉根本不辩解，这就说明贾宝玉心里根本就没有薛宝钗。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宝黛爱情最柔美最温馨的章节。林黛玉不是到人世间来向神瑛侍者的后身贾宝玉还泪的吗？但是听众朋友们，你们注意没有，在整个的玉生香的章节里面，她动不动就笑的透不过气来，她从来就没有哭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一段的描写，是青年读者，也是红学家们最喜欢的一段描写，可惜像这样的描写像昙花一现。

二、知识点补充

1、《丁郎认父》：蒲剧传统剧目，又名《对菱花》，此剧系小生为主之唱做工戏。

叙明代严嵩专权，害死忠臣杜鸾，并抄杀杜家满门。杜鸾之子杜文学发配湖广，改名胡文学。一日，文学浪迹大街，与年老辞官之胡丞相相遇。胡见文学神态非凡，又询其为同姓，遂供其攻读诗文。胡丞相无子，只有一女凤英，留文学招赘之。文学身在胡府，心念举家不幸，每日郁郁不乐。胡特命家僮人等随其街头散心。文学出逃时，妻已身怀有孕。数年后其子长大，起名丁郎，特奉母命湖广寻父。走前其母将相认之证半片菱花交与丁郎。丁郎来至湖广，有乡约苗青，与文学同乡，闻丁郎寻父之事，特将其留于家中，待文学外出，以便引见。巧逢文学大街行走，苗青急命丁郎拦马认父。文学问明丁郎家世，又见半片菱花，确系已子无疑;但因家人相偕，恐露破绽，反忍痛责打丁郎冒认官亲。苗青甚为不平，让丁郎前往胡府喊冤，复被家人拉至花园殴打，致昏迷不醒。适胡凤英为母花园降香，见情用姜汤灌醒丁郎。丁郎出示菱花，说明原委，凤英以子相认，后禀明其父，责文学无情，文学向其认错，父子团聚。

2、冯其庸：著名红学家。名迟，字其庸，号宽堂。中国红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等职。以研究《红楼梦》著名于世。

3、吴组缃：二十世纪著名作家，创办文艺周刊《赭山》在《皖江日报》副刊发表诗文，代表作《一千八百担》、《鸭嘴涝》、《天下太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