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拐角处,有一条泥泞的小巷。斑驳的巷壁,破败 的小道,还有巷口一棵面目全非的银杏,拼凑成小巷固执的剪 影。骤雨过后,潮湿的空气里总会充斥一股泥土与塑料口袋的 气味,偶尔有风吹过,枯黄的落叶便会夹起巷角那些不知年月 的旧报纸碎片,飘向略微有些泛黄的巷壁上,溃散在巷角一摊 褪色的纸牌中。巷壁上那句不知是谁刻上的“××,我爱你” 早已随时间剥落得一片惨白。只是当初那只叫做山盟海誓的手 腕,不知是否依旧只有不假思索的倔犟。
记忆里,这里从来不属于喧哗。偶尔有几个小贩默默地坐 在车旁剥起手里的菜,也只不过使本就清冷的小巷看起来更加 寂寞。
宁愿相信,这里从来只是一条过目即忘的巷子,只是,小 巷的拐弯处那行模糊的粉笔字迹尚在。每当此时,记忆的坐标 便会不经意间定格在某个朴素的晨曦。直到确定再也看不到那 个难以读懂的背影。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当晨练的人们推开家门 的时候,便会看见小巷的拐弯处,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倚
靠在一辆略微有些破旧的自行车旁。自行车上还算整齐的工具 箱,还有他面前用粉笔书写的“维修各类电器”几个大字,很 容易使人理解他的来意。无数次的上当受骗,人们早已经历过 太多。连一眼淡淡的怀疑也来不及给,便又已各奔东西。只剩 下小伙子微微埋下的头颅,似乎还在忐忑不安地期待什么。
很快,人们便忘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无名之辈。他太渺 小。就像他身后破败的巷壁,一齐消逝在人丛的视线中。可他 依旧只是每天准时地出现在那个拐弯处的角落,从日出,再到 日落,然后默默地推着自行车,留给夜色一个雕像般的背影, 直到下一个毫无意义的黎明。
渐渐地,人们似乎开始注意到这个不言不语的小伙子。那样 固执地守候,不像是个唯利是图的骗子。有人开始将家里闲置的 破损电器交给他处理。每一次,他都受宠若惊一般接过那些面目 全非的电器,然后在第二天清晨时分,带着重新转动的风扇,洪 亮如初的音响,还有满眼疲惫的血丝,出现在那个拐弯的角落。
从那以后,每一次经过小巷,便会看见年轻人的身旁堆放 着几件各式各样的电器。偶尔也会看见他拨弄起手中破损的音 响,流淌出一段残缺的旋律,沉静的脸上便忽然浮现出一种奇 怪的表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却又痛苦地咬起了嘴唇
最后 只是轻叹一声,然后继续埋下头,研究起了下一个电路板上每 一个烦琐的细节。
一次不经意的路过,我看见那个原本安静的角落,忽然围 满了人。透过人丛的缝隙,一个穿白背心的男人恶狠狠地指着 小伙子:“大家都看见了,我昨天给他的电视里一个值钱的零 件,今天就不在了。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和你没完!”
四周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都知道,白背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人越聚越多,一时间,小巷忽然热闹起来,所 有人都期待着一场好戏。
小伙子依旧低着头,双手不断地在身前搓揉着,眼里偶尔 闪过一丝卑微的光芒,然后又消失在无尽的慌乱与无助中。
“何必嘛, 街坊邻居的, 让一步嘛……”声音小得像是 梦呓。小伙子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头,游离的双眼似乎在躲避着 什么。人们纷纷屏住了呼吸,就连嗑瓜子的声音,竟也戛然而 止——
“好嘛好嘛,我回去给你换一个就是了嘛。”
小伙子随即低下了头。四周的人群失望地散开,留下一地 的瓜子壳。白背心也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又恢复了恶狠狠的声 调:“你敢耍花样吗,我叫你好看!”说着便扬长而去。
待人群散尽了,小伙子便又弯下了腰,收拾起方才被白背 心踢乱的工具。晦暗中看不清表情,刚拾起的一柄钳子,忽然 “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一切照旧。人们已经习惯了推开门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 阳光的明媚,还有拐角处小伙子固执的身影。
最后一次看到他,依然是一个清凉的早晨。我拿着一对莫 名其妙罢工的耳机来到了他的车前:“叔叔,帮我看下这个耳 机什么问题吗。
他缓缓抬起了头。眉宇间依旧是初见时那样的认真,不 过添了几分深深的疲惫。在稍稍的观察之后,他轻轻打开了耳 机的外壳,小心翼翼地接起了两根线头,而后又将外壳缓缓合 上,递给了我:“试试吧,看还有什么问题。
我给了他10元钱,他说这不过举手之劳,按惯例不收 费的。
听着耳机里流淌出的动人音符,望着眼前这个沉默而认真 的小伙,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嗬,你这样的手艺, 怎么不去专门的维修厂,也胜过在这里整天看别人脸色啊。”
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小伙子脸上的平静却忽然凝固,一缕 难以名状的痛苦在眼眸深处若隐若现。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转过了头。
“来不及了。”
而后,他又缓缓低下了头,整个世界,便又只剩下手里那 些修不完的零件,绕不尽的电线。
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只剩下那句淡淡的“来不及了”还 在旋转。
几天之后的清晨,那个角落忽然又是一片空旷。地上的 粉笔字被草草擦去。晨练的人们又一次走出家门。天气似乎不 错,人们谈论着早饭的式样,以及昨夜光怪陆离的梦境。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空空荡荡的角落,再也不 会有人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在吱吱哑哑的音响旁,默默地倒腾 着手中的电线。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此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 他。只剩下那行模糊的粉笔字迹,被随风飘来的旧报纸一次次 扫过,失却了颜色……
后来,也曾见过无数街角旁的身影。有的谄媚,有的狡 诈,只是很难再见到当初那种默不做声的真诚。站在清冷如故 的小巷里,聆听着对面的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楼上的夫妇无 休无止的争吵,忽然又想起了那句“来不及了”,融入拐角处 厚厚的沧桑。
小巷里一个维修电器的年轻人。
一个小人物,年轻人,新来的摆地摊修电器的,谋生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