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辟了个谣

通俗西藏史（五十三）——辟了个谣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 我是您的老朋友——藏史德云社的老布。

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啦，在这儿老布先祝各位新年快乐，阖家康泰。

咱们这个西藏史的节目，从去年八月初上线，一晃儿5个月时间了，更新了50多期节目，收获了70万的播放量。

说真的，我真没想到这么冷门的历史门类，被老布用这么另类的方式，用一口大碴子味儿的口音白呼，还能有这么多的朋友喜欢听。真的让我很感动，再次谢谢大家。

我觉得很多朋友喜欢听，到未必是老布讲得有多好，而是大家喜欢听点有温度的历史，想知道那些早就被写到史书里的历史人物，他们的快乐与哀伤，尤其当这些人被放到他们所处的历史背景下，会有哪些让我们感同身受的悲怆。

毕竟大家都是人类，身在朝堂的名臣和现在公司里的职员，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一样面临KPI考核，一样面临末位淘汰，一样的暗流涌动，一样的如履薄冰。他们甚至比我们还惨，现在你的老板能Fire你，但至少不能杀你全家，对吧！

这其实就是我在开篇里面提到的人性，这玩意儿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了，贯穿古今、从未改变。

这就是我们用人性做逻辑基础的原因，用还原背景来展示它的原因，因为不管这个历史人物有多光鲜的外表，他是个人的基本属性都不会改变。

从物理层面上说，他们和我们一模一样，他们是他们所处那个时代的人，也只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人，和我们一样受所处时代的限制，即便那个伟大的人，可能名叫松赞干布。

这就是我们过去讲述的逻辑，也是日后讲述的逻辑，我们讲的是人的历史，是一部人类的历史，而不是神的历史。

好啦，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我们接着来讲文成公主。

在上一期《许了个嫁》里，留了个小尾巴没讲完，咱们先把这段唠一唠。

我在西藏乱逛的这些年里，多次听到有人说，文成公主入藏之路耗时三年，期间和禄东赞发生了不可言喻之事，还生下一个残疾孩子。

松赞干布知道以后，流放了禄东赞，对文成公主的态度也很差，只跟她同居了三年。

这个故事在安多地区流传甚广，但我们必须要说，这故事也就是个故事而已，千万别当成是历史来看。

因为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根本就没机会发生。

首先我们来捋一下时间线。

我不得不说，很多西藏记载的时间线都很混乱，有时候时间漂移的幅度，可以达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所以捋时间线，经常可以看出事件的真实性。

文成公主进藏的时间来说，现在已经确定无疑地知道，她从长安出发的时间是贞观十五年的正月，剩下的就是到达时间了。

公主达到拉萨的时间，唐史里面没有记载，但从敦煌文献《大事记年》里可以推算出来。敦煌文献里记载，松赞干布在公主入藏后九年去世，然后于狗年（也就是公元650年）将松赞干布的遗体放于灵堂。

松赞干布去世的时间，唐史也有相应记载，《旧唐书·吐蕃传》记载：“永徽元年，弄赞卒。高宗为之举哀，遣右武候将军鲜于臣济持节吊祭。”

《资治通鉴》记载得更为详细，“永徽元年五月，蕃使入京报丧”。

再加上649年7月李世民去世后，高宗李治封松赞干布为西海郡王，松赞干布还给长孙无忌写过信。

由此可以知，松赞干布去世的准确时间应该在649年年末，或者650年年初。

然后再把这个时间往前推九年，就能算出公主在641年达到吐蕃。也就是说公主当年出发，当年到达。这也和两国使臣往返所用的时间基本吻合。

那么公主也就没时间在路上生个娃了！

如果在按照《西藏王统纪》里的记载，公主上路的时候禄东赞被扣在长安，五个月以后才追上队伍，这时间就更不够了。

说完了时间线，咱再来说说禄东赞会不会有这心思。

上期里我曾经说过，李世民对禄东赞非常看重，这点不是老布瞎合计，这是有史料证据的。

《旧唐书·吐蕃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太宗既许降文成公主，赞普使禄东赞来迎，召见顾问，进对合旨，太宗礼之，有异诸蕃，乃拜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又以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妻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李世民招禄东赞殿上问对，觉得这哥们行，是个人才，对他另眼相看，除了赐官右卫大将军以外，还想把“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嫁给他。

那这个“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是何许人也，她的身份地位和文成公主相比咋样呢？

这地方的“琅邪公主”其实就是“高密公主”，是李渊的第八个女儿，李世民的亲姐姐，她先是嫁给长孙孝政，后改嫁段纶。

长孙家族在隋唐的地位就不用说了吧，一门娶了四位公主，都是正儿八经的皇帝亲闺女。

段纶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他爸是隋朝的兵部尚书段文振。

隋末动乱之时，段纶散尽家财，领万余众随李渊起兵，这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从龙之功。

所以唐朝建立之后，段纶官至蜀郡太守、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封爵纪国公，死后追封为晋昌郡王。

他儿子段俨娶了李元吉的女儿文安县主为妻，段俨女儿嫁长孙皇后族叔长孙顺德之子。

从这一大堆的世家名号就能知道，段氏虽然跟长孙家比是差了点意思，但怎么说也是唐朝的一流豪门，是那种可以和皇帝攀上亲戚关系的存在。

要从这点上说，段氏之女其实也不比宗室之女差多少，当然了如果文成公主要真是李道宗的闺女，那还是稍微差了点，要是跟那些远房的宗室比，也就差不多了。

唯一欠缺的就是段氏女没有公主的头衔，但只要禄东赞好好干，弄个县主做媳妇也不是没有可能。

贞观时期，李世民赐婚了四位异族大将，分别是执失思力、阿史那忠、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其中执失思力和阿史那社尔的媳妇都是公主头衔，不过这两位都是李渊的亲闺女。

另外两位的媳妇都封了县主，按照隋唐的规矩，帝王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县主，所以这两位都是宗室女。

说到这大家就能看出来，唐朝嫁闺女对内臣和外臣是有区别的。

因为文成公主也是宗室女，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的媳妇弘化公主也是宗室女，都封了公主头衔。

这说明对外臣的和亲公主是高配一格的，所以咱们在和亲那期里也讲过，有些学者认为这四位异族大臣娶唐朝媳妇不属于和亲，而是赐婚，这也是理由之一。

也就是说，禄东赞如果娶了段氏之女，按规制封公主确实有点难度，但弄个县主头衔，以禄东赞的能力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到这儿了，禄东赞身上有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在汉藏史料里的评价差异特别大。

唐史对禄东赞几乎是交口称赞，唐书里说“东赞虽不识文记，而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上，多其谋也”，这可以说是极高的评价了。

反观藏史呢，在敦煌文献里倒是记了很多禄东赞的功劳，比如说制定了法律、推行了牛腿税（也就是牧业税收）、实施了大料集（战争时期的物资征收体系）。还有就是彻底征服了吐谷浑，给吐蕃补上了最后一块帝国拼版。

可以这么说，禄东赞在整个吐蕃王朝时期，排序为第一名臣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之后的吐蕃大相，不管是打进长安的恩兰达扎路恭，还是用反间计蒙蔽唐德宗的尚结赞，抑或是僧相娘定埃增都和禄东赞不在是一个数量级上。

这几位也算威名赫赫的吐蕃大相，但他们都是在某个领域建树不凡，可禄东赞这兄弟是在所有领域都建树不凡。

但在后世的教法史料里，对禄东赞的评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甚至有点诋毁的意思。有的书里写他不会算数，是找乞丐和放羊的孩子帮着算。

上世纪有个外国记者采访了跑到山那边的那位佛爷，俩人聊着聊着就聊到禄东赞了，这佛爷说了这么一句，“禄东赞呐，他晚年可挺惨的，被松赞干布扎瞎了眼睛。”

问题是禄东赞明明在松赞干布死以后，又做了十几年的吐蕃大相，权倾朝野，堪称是吐蕃版的曹丞相，怎么可能被松赞干布扎瞎眼睛呢？

可见到了晚期，禄东赞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是个有点负面的人物了。

为啥会有这种变化呢，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是这么个道道，大家看说得对不对。

松赞干布在教法史料里是个主轴类型的人物，尤其是他变成了观音菩萨化身以后，更是一个不可诋辱的标签。再加上，之后很多大德都以观音化身自居，比如说那位佛爷的世系。

从某种程度上说，宗教领袖化身为观音菩萨的代言人，是要借用松赞干布的威名，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

可禄东赞这爷仨在松赞干布去世后，掌控吐蕃政坛将近五十年，把当时的赞普家族给整得都有点没存在感了，这让教法史料书写者实在有点气不过。所以有意无意地黑黑他，也算个正常操作。

禄东赞评价的变化，充分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史料都是人写的，有倾向性是正常的，没倾向性才是怪事。

要是史料咋写，您就咋信，说实话，还不如没有史料呢！

那说了半天，禄东赞到底娶没娶段氏家的闺女呢？

咱们接着来看唐史的记载，在李世民要赐婚之后，禄东赞说了这么一段话：“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大哥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里有媳妇，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了，我是来干啥的呀？帮领导接媳妇回家，结果领导没见着媳妇呢，我在这儿先娶了一个，这不闹呢吗？!”

注意下面这句话该怎么理解，旧唐书在禄东赞回答的下面是什么写的，“太宗嘉之，欲抚以厚恩，虽奇其答，而不遂其请。”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虽奇其答，而不遂其请”的意思，究竟应该怎么理解？！

这句话里“奇其答”很好理解，意思就是李世民赐婚，禄东赞婉拒，李世民对他的回答表示嘉许。

但下面这句“不遂其请”里面的“其”指的是谁，“请”指的是赐婚呢，还是婉拒呢？

如果这个地方的“其”指的是禄东赞，那“请”肯定是婉拒。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李世民对禄东赞的回答表示了嘉许，但没答应他婉拒的请求”，这就是“不遂其请”。

也就是说，禄东赞娶了段氏女。

对吧，这个理解没有问题吧？!

如果说“其”指的是李世民，那“请”肯定是赐婚。

这句话的就变成了“李世民很看重禄东赞，想对他以厚恩拉拢，但禄东赞婉拒后，赐婚的目的没有实现”。这个地方的“请”，说的就是赐婚之请。

也就是说，禄东赞没娶段氏女。

这个理解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就是古代汉语的二义性问题，古代人写东西太精炼了，有时候一句话，能解读出完全相反的意思来。

我们再来看看《通鉴纪事本末》里面是咋写的，“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上嘉禄东赞善应对，以琅邪公主外孙段氏妻之。辞曰：“臣国中自有妇，父母所聘，不可弃也，且赞普未得谒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贤之，然欲抚以厚恩，竟不从其志。”

这段话里的“上益贤之，然欲抚以厚恩，竟不从其志”，似乎也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解读。但从“然”和“竟”两个字的使用上说，倾向于李世民没达成心愿，也就是禄东赞没娶段氏女做媳妇。

那么禄东赞到底娶了，还是没娶呢？

藏文史料《柱间史》里写的是娶了，当时禄东赞在长安装病，旁边就有个唐朝夫人。

而对研究唐史的学者们来说呢，基本都认为是没娶成，因为所有研究唐朝和亲的论文里，从来没有用禄东赞做过案例。

另外，一般来说不管是赐婚还是和亲，公主都会有封号，再次也是个县主，好像没有封乡长的，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可这位段氏女根本没有封号，后来咋的了，也没有任何记载。

但是我们要知道一点，不管禄东赞娶没娶段氏女，至少他是有机会娶，对吧！

当时李世民提出来了，只要禄东赞一点头，这事儿就成了。

我就奇怪了，明媒正娶，皇帝赐婚，他不香吗？！

非得跟文成公主在路上偷偷摸摸的？

你就把说，使团里那么多人，唐人一大堆，吐蕃人一大堆，还得躲着这些人。

而且吐蕃使团里还有个哥们跟他不对付，没事儿还想找事儿搞他，这不是给自己找病吗？！

禄东赞的脑袋咋的了，是被牦牛踢过吧，我估计驴都没这么大劲儿！

所以呢，还别说时间也不够，就是时间够，禄东赞也犯不上呀！

我是没查到香艳传说是从哪儿来的，但这个故事确实流传挺广泛的。

不过，这传说应该是老早就有了，还真不是现代人传的。

因为在《柱间史》里就写了这么一段，“有些六根不净之徒诬陷说，后世吐蕃之地妇道日渐衰微，其端倪始于文成公主。说文成公主曾与大臣噶尔私通，她在入蕃途中身怀六甲，自知没脸尽早去见赞普，故在胎儿足月降生之前，只好在途中耽延时日。然而，在诸佛与众菩萨的眼中呈现出的，则是世尊亲临雪域吐蕃的吉祥景象。”

从这段话上可以看出来，在写《柱间史》的时候，这个香艳故事就已经传开了。

另外咱们从这点也能看出，这本书真不是松赞干布亲笔写的，要不然也不会出来个“后世妇道衰微，始于文成公主”的写法。

再说了，松赞干布生前，也没人敢传这种事儿呀，这不活腻歪了吗？!

我估计这种说法，有可能是吐蕃佛教斗败了本教之后，有人气不过，就开始拿文成公主出来说事儿，从根上开始黑佛教。

因为你想呀，都说文成公主带着佛像、佛经进的藏，还有人说吐蕃第一次大规模翻译佛经，始于文成公主入藏之后，把公主黑的都是啥好人了，她带进来的佛经能是啥好东西嘛！

人家其实是想黑佛教，公主就是背锅的！

最后呢，咱来说说李世民这哥们, 到底为啥这么看重禄东赞。

说这话呢，首先得是禄东赞自己有本事。

你想让人家看重你，首先您得是那块材料，对吧！

从禄东赞之后的所作所为来看，松赞干布和李世民都属于慧眼识人的领导。

其次就是，李世民也对吐蕃留了戒心。

这点也好理解，毕竟松州那块都打起来过，虽然最后事儿是平了，但不代表这事儿就过去了。

而唐朝对吐蕃确实对了解的很少，就凭几个使臣往返，知道的也都是很表面的东西。

如果李世民能把禄东赞挖到手，那吐蕃国内的事儿，李世民就一览无余了。

这可比给个闺女重要多了，所以赐婚的第一层意思就是挖墙脚！

除了挖墙脚以外，赐婚还有第二层意思，就是给禄东赞下套儿。

假如说，禄东赞没禁住诱惑，答应娶段氏女了。

那松赞干布就得想了，“我让你去给我接媳妇，结果我还没见着呢，你可到好，自己娶了一个，你这是想干啥呀？！”

有了这个想法，估计禄东赞在吐蕃也就混不下去了。

混不下了他能去哪儿，首选是来唐朝呗，毕竟老丈人在这儿呢！

要是松赞干布一生气，把禄东赞杀了呢，李世民也不损失啥。

我用不了的人才，你也别用！

这就是帝王心术，随便说句话，里面都是坑儿！

好在禄东赞也不是一般战士，敏锐的从坑边绕了过去，没掉坑里。

讲到这儿呢，关于安多那个流传甚广的香艳故事，就算是讲完啦。

至于您是信传说故事呢，还是信老布呢，您自己选。

我没意见，咋都行！

好吧，今天节目就到这了啦，最后的最后，再次祝愿各位听友，新年快乐，身体康泰！

听老布，防新冠，必须滴！！

参考书目：

[1]、《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迎至吐蕃之地，杀泥婆罗之“宇那孤地”，立“那月巴巴”为(泥)王。

牛疫大作。

此后三年，墀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落均收于治下，列为编氓。此后六年，挥松赞赞普升遐，与赞蒙文成公主同居三年耳。

及至狗年(高宗永徽元年，庚戍，公元650年)厝赞普祖墀松赞之遗骸于琼瓦灵堂，长期匿丧不报。

孙墀芒伦芒赞赞普驻于美尔盖。是为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