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堂课：单亲

天真的长耳兔:

    我坐在窗边写信，窗外的冷雨携雾气而来，墙上的温度只有两度，听说有些地方已经下雪了。我在台湾成长的岁月从未经历这么冷的低温，难以想象上周的气温还20度呢!忽暖又忽寒的感觉，让人心头百感交集。

    我想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首词大概是写一股思念愁绪，仿佛在温暖的处境中,一下子变了天，突然寒冷极了，让人难以忍受。我最早体会这种感觉，是童年母亲不在家的时光。

亲爱的长耳兔，你问我单亲家庭的经验，我试着说自己的故事。

五味杂陈的成长

每个孩子都该有家，而且该有个温暖的家，家庭的基本成员就是爸爸妈妈，孩子应当拥有爸妈的爱。但是现实常不从人愿：有的爸妈还学不会爱人；也有爸妈忙于事业、无法相处而离开；爸妈亡故了，或者家庭纷纷扰扰……本应温暖的家庭，因此陷入冰冷的寒流。

我的母亲很年轻就结婚，20岁就当妈妈了，那是五、六十年前台湾女孩婚嫁的年龄，想想真是一件残酷的事。除了夭折的大哥，我的手足共有四人，我妈还不知道怎么当个妈，哪里懂得如何爱我们？何况孩子都顽皮吵闹。

当时，我还未上国中呢！母亲便经常离家，和朋友寻找失去的青春，有时候好几天不回家，我便形同没有妈妈。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怀念全家人聚在一起，围坐饭桌吃晚餐的时光：母亲端出热腾腾的家常菜，父亲多半也在厨房忙着，孩子们在一旁吵吵闹闹，等着饭桌上的佳肴与故事。那是我记忆里最难得的时光，但实在是太稀罕了。

当时家中经济窘迫，我的父亲早晚兼两份差，母亲又常不在家，即使母亲偶尔在家的日子，父母也为母亲交友状况而争执，让我感到心烦意乱。在那个凌乱不安的家庭，我偏偏很不争气，虽然大错不犯，但小错不断，功课又一塌糊涂，我的心灵陷入孤单、愤怒、悲伤、不安、恐惧……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家庭的气氛并不和睦，除了妈妈不在家，我与弟妹感情并不好，早年曾对他们拳脚相向。爸爸常唠叨我的课业，更数落我的生活习惯，在纷乱的家庭生活里，我无法好好安置自己，不想待在这样的家庭，当年纪逐渐长大了，我喜欢与朋友在外吃饭，无论做什么都好！外头的朋友和我谈得来，比较懂得我的心灵，也有朋友与我处境相同，甚至家庭状况更糟糕，他们让我忘掉失落。只要朋友聚在一起，我的寂寞就变少了，那群朋友有的勇敢，有的新潮，有的聪明，有的带来新资讯，而且他们包容我，因此我经常往外头跑。

爸爸心里更着急了，当妈妈不像妈妈，儿子又常往外跑，爸爸急着拉住我的品格、功课与行为，想要好好教育我，要我努力向上，要我安分待在家里。爸爸的管教方式成了一种有形无形的压迫，让我有窒息的感觉，我多么想要逃离这个家。

亲爱的长耳兔，我实在不想待在家里……

寒流总是阵阵来袭

《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童年就有寻寻觅觅了，寻觅一份真正的温暖，但现实总是凄惨冷清。

犹记得12岁那一年，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爸爸披风带雨兼课返家，他风雨归来，也渴望温暖吧！却得知妈妈再度离家，他兼一节课的钟点费40元，一晚赚80元辛苦钱，归来面对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妈妈前晚才承诺在家，却放下孩子们离家，爸爸失望沮丧极了，决心将妈妈找回来。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没有手机、没有通讯软件，又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怎么找妈妈回来？爸爸骑着伟士牌摩托车出门，到台中繁华夜生活处寻找。

爸爸的打算，无异大海捞针呀！何况是滂沱大雨的夜晚？我们不让父亲出门，因为心中有着不安全感，深怕爸爸出门会发生意外。

爸爸披上雨衣之前，我与弟妹要求他别去，心里各种凌乱的复杂情绪，泪声俱下的阻止着。但父亲说，家里怎能没有妈？便穿起雨衣重新进入滂沱的雨中。那场风雨呀，毫不留情打在父亲身上，也深深打击我的心灵。望着伟士牌红色的尾灯，在雨中逐渐淡出巷子口，我止不住悲伤与恐惧的泪水，对身处的世界感到绝望极了。

窗外的大雨未曾歇止，我的眼泪也未曾停止，盼望父亲平安归来。

长耳兔，叙述这一段回忆，其实有点艰难，仿佛重回孤绝的孩提,哀哀无告面对风雨的世界。

爸爸在风雨里骑车寻找，孩子们在窗前紧紧盼望，妈妈则是与朋友欢乐相聚，我曾读到“东山飘雨西山晴”，心里竟然一阵酸楚，对此有着深深的感触。孩子们只是渴望温暖，何能懂得大人世界的纷扰？如何懂得妈妈混乱难安？

夜雨无情无止境的落下，父亲无奈无方向的寻找，茫茫雨夜的街道中，竟然听见妈妈的声音，她正与朋友开怀欢饮。

父亲在风雨中，将喝醉的母亲载回来，两人被大雨淋湿了，我看见风雨夜归的父母，心灵虽然短暂放松了，愤怒又瞬间炸开了………

父母从风里雨里归来，却不是风雨的结束，而是另一场风雨的开始，纷扰的情况何时能休？我伤感莫名，愤怒满溢，上楼将自己关在房里，不想参与这个家庭。但是我无法关起耳朵，我还能清楚的听见，听见弟妹们的哭泣，听见母亲呕吐的声音，听见脑海里各种杂讯，我无法不胡思乱想，只有愤怒地捶打墙壁，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长耳兔，每个孩子都渴望温暖。

我不是没有得到温暖，而是处在时暖时寒的时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渴望爱，却又害怕爱来临。

外面世界的困惑

家庭的纷扰是家庭的，自己的命运是自己的。

然而，我无法安顿好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功课一塌糊涂，生活一团乱。我不止对世界有愤怒，对自己也深深愤怒，无能无奈无力感蔓延，逐渐沉迷于电玩之中。但是电玩世界喧嚣夺目，刺激了我的感官，麻痹了向上的意志，空虚与自责从八方来，我身陷循环无法自拔，没钱打电玩游戏时，便想离家找朋友，心中存在一团烈火，也存在一座冰窖，我无法安静下来自处。

青少年的那段岁月，我与父亲冲突不断，两人曾剑拔弩张地对峙。我常对父亲暴怒咆哮，关起房门让音乐流淌，发泄心中的愤怒苦闷。

那是一个冬雨滴答的晚上，我声嘶力竭跟父亲吵了一架，关在房间里听着愤怒的摇滚乐。那晚窗外滴答的夜雨，显得无限寂寥落寞，我的确深深寂寥失落，直到一股烟味钻进鼻腔。那是邻居小原与小扬抽烟，正经过我的窗前呢！他们知道我的苦闷，懂得我的愤怒与无奈，他们和我同病相怜：小扬母亲经常离家，父母争执不休，曾经吵架拿刀相向，家庭没有任何温暖，小扬不想待在那个家；小原则是父母离异了，父亲被关在监狱，母亲在嫁到国外，小原只能寄人篱下，哪里有家温暖的家？

小原在冬雨中吐着烟雾，看见窗前失魂落魄的我，立刻呼唤我一起出门，说有好东西要秀给我看。

我跨过窗，偷翻墙出门，看香烟的烟圈迷濛眼前，我们三个冲撞的灵魂，如何聚在一起取暖呢？小原在巷弄暗处藏了一台小绵羊，他顺手牵羊“借来”的机车，这是他刚弄到手的好东西。小原在冷雨中发动引擎，将油门催得轰隆响，排气管喷喷出团团白烟，仿佛我们愤怒的心灵。我们三人坐上窄小的座椅，肉身彼此紧紧相贴，我们就此在马路呼啸狂飙。没人能阻挡青春的狂飙，寒风细雨如小刀刺着脸庞，同坐机车蛇行狂飙而去，我的青春也可能狂飙逝去，不少朋友都因此残废或身亡。

小原飙车仍叼着烟吞云吐雾，小扬则肆无忌惮的呼啸，享受酣畅恣意的快感。我紧贴着他们身躯，双手牢牢抓紧后座，没有丝毫舒畅的快感，只有彷徨不安甚至恐惧，我是他们嘲笑的那一类人。小原闯了几个红绿灯，几次差点儿擦撞来车，两人愤怒的飙骂脏话，我可以感觉凄风冷雨的道路上，他们胸中喷发熊熊的火，必得选择一种方式发泄，却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小原在马路一路狂飙，险些撞上昂贵的宾士，小原与小扬虚张声势张牙舞爪，一副准备出手教训对方的模样，没料到夜行的宾士并非善类，走下来四个凶神恶煞，手持棍棒恶狠狠地追来，一场宾士追逐机车的戏码开演了。

小原催着油门奔跑，几次差点儿打滑摔倒，才甩脱了宾士的纠缠。他们熟门熟路地钻入一条巷弄，领我进入一间房子，门前凌乱地停满汽车，屋内的人物形形色色，大多是如我一样的青少年。每个人几乎都抽着烟，还有人玩着麻将扑克牌，小原与他们如老友一般熟悉。在场的青少年都很义气，听了宾士的追逐战，纷纷起哄抄家伙找出那辆宾士，吆喝着一起结伙寻仇。不久之后的巷弄，一群青少年聚集，引擎声集结着大规模的愤怒，重新在黑夜中划破寂静。

我尴尬的处于屋内，并未与他们一起行动。我不喜欢抽烟也不打牌，而且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想拿生命当赌注。我最后悄悄离开这个地方，独自在微微的冬雨中行走，这不是我喜欢的地方，不是我喜欢的生活，也不是我喜欢的态度，我虽然不喜欢我的家庭，但家中还有我的父亲。

小扬与小原是我童年玩伴，我与他们有深厚的情谊，但我日后与他们渐行渐远，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小扬来自单亲家庭，家庭状况与我接近，他父亲想尽力抓住他，但是一颗不安的心，怎么能轻易被理解与接纳？他父亲曾绝望地劝我：“别再跟小扬来往了！”小扬与那群朋友取暖，在人生中浮沉、乃至于沉沦，至今年近半百了，仍旧与朋友们浮沉着。

小原来自破碎的家庭，比我更需要一份温暖，更需要大人的关怀，但是他完全得不到。他只能和同偈伙伴们取暖，日后加入了帮派，因为打架误杀他人，判刑14年，我得知消息后感到深深的悲伤。

我虽然没有到外头取暖，但生命里浮浮沉沉甚久，比他人更晚迈向正轨。

我是幸运之人

亲爱的长耳兔，我来自单亲家庭，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忍看见别人母亲的温暖，那会使我深深的悲伤，因为触及我内心的缺憾。

我认识不少单亲家庭的人，他们并没有向我如此不安，因为家庭还有人支撑，家庭状况并不复杂，也因为他们懂得上进感恩。

我在凄惨的环境中寻觅，才发现有一丝温暖待我体会，而这一丝温暖永远都在，那是一直没有放弃的父亲。他待我的方式尽管严格，却充满宽阔无比的爱。我到了最终才发现，原来有个人一直都在，一直都在那儿等待，一直用他的方式给予爱。

长耳兔，我是个幸运的人，我还有一位坚毅的父亲。我是个幸运的人，因为我并未放弃，找到了方向走上正轨。我一直非常幸运，因为我从单亲生涯，体会更多知性的情感，学会了什么叫做“接纳”？

我记得有部动画《功夫熊猫2》，片中羊仙姑对熊猫说：“你故事的开头，也许不幸福，但他不能定义你。也许故事的开始，你过得并不快乐，但是这并不能决定你的一生，更重要的是你以后的选择……”我有深深的体会。

你问我单亲家庭的经验，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你，也许有助于你了解单亲的朋友.我说完故事之后,还有一个请求，那就是请别责怪、看轻我母亲，因为我对他有着深深的理解，有着深深的接纳，也许我不能很爱他，但是我尊敬他的历程，我已经对过去释怀了。

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不是去伤害母亲，而是想让单亲的孩子“被懂得，被理解”。一份深深的慈悲，深深的力量，才有可能从中发展出来吧！

发现自己有三个妈妈的

阿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