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侬词》：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我侬词【管道昇】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完整文稿

 月光铺在船头，水光粼粼。女子支离起病体，她的目光在山水间逡巡良久，轻轻的说：“子昂，给我念首诗吧……”

子昂是她的丈夫，全名赵孟頫。这一年也已六十六岁，不再是她初遇时丰神俊朗的王孙公子了。赵孟頫顿了顿，回想这一生读过的诗书，慢慢念出来：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吴侬软语，殷殷切切，如情人私语。说的是年少夫妻，像女娲拿泥塑泥人，原本是不相干，但是因为相爱，就像是一齐打破了，用水调和，重新塑过，自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同衾死同穴。

赵孟頫才高名重，在绘画上，是“元人冠冕”；在书法上，他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而在后人的故事里，他永远和他的妻子在一起，是“天上人间此佳偶”。

他们初遇其实并不算早，赵孟頫当时已过而立，管道昇虽待字闺中，却也不止双十年华。

（独白）管道昇：那一年我已经28岁，还没有出阁，世人眼里多少有些惊世骇俗；闲言闲语我听得从来都不少；但是我的父母钟爱我，说“我的女儿，必得佳婿”。我并非没有担忧过，人的一生这样短，红颜弹指老，我害怕我碰不到一个知我懂我的良人。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会孤独终老吗？我不知道。我盼着有这样一个人，我盼着他快快出现，但是没有，我也能在山水之间，在书香翰墨里与自己好好相处。有天父亲和我说，有人想拿他的字换我的画，这个人叫赵孟頫。

赵孟頫名满江南，一字千金。

他是赵宋宗室，宋太祖十一世孙，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鞭笞天下，忽必烈建立元朝，宋朝灭亡。两宋三百年余晖压在赵孟頫肩上，灿灿金光都是回天无力的隐痛。他闲居江南，已经很多年了。这一年春天，他在浙江乌程的瞻佛寺遇见了《修竹图》。或者说，他遇见了那个叫管道昇的女子。他从未见过这样笔意清绝又气势磅礴的墨竹，也从未见过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子。当时风气，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让赵孟頫倾心的，恰恰是管道昇的才。

如此天作之合，天公也成人之美，不久便喜结连理。

（独白）管道昇：所谓新婚燕尔，是最好的时光。后花园有个鸥波亭，子昂画过很多次，从前是他独画，现在有我添笔写竹，子昂总夸我聪明，说我不学而能；秋天的时候枫林如染，子昂画抚琴图，我补上新篁坡石；朝朝暮暮，说不尽的话，只恨冬日太短，夏日不长。

神仙一样的日子如白马过隙，天子征召，作为江南俊杰，赵孟頫被迫北上面君。

赵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秀逸，忽必烈见之大喜，自此留在左右。

千余年之后的我们无从知道这位亡国贵胄是怎样的心情。国破山河在，流血的已经流尽了血，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一面是高官显禄，天子宠信，一面是深夜里自我叩问：我做得对吗？我该为新的王朝效力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也没有人能宽慰他，因为与他心心相印的妻子还在千里之外的家乡。

（独白）管道昇：我没有去过京都，总该是锦绣繁华之地，但是那么远，就好像看月亮一样荒凉。我从前喜欢游山玩水，我从不觉得孤单，直到我遇到子昂，直到他离开。山高水阔，忽然都失去了生气。我执笔，在丝绢上画出来，是云树苍茫，山峦起伏。我在卷末写：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我想子昂能懂。

赵孟頫展开远方来信，离愁别绪，相思无尽，都在眼底。他于是知道，在他思念妻子的时候，妻子也在思念他；他决心把妻子接来京都，哪怕苦一点，穷一点，也好过两处相思。

也是天从人愿，忽必烈怜惜赵孟頫清贫，赏赐了五十锭钞。赵孟頫赶忙把妻子接到身边。

但他们在京都并没有住太久。赵孟頫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经世济民之才，抹不掉前朝印记，有人嫉恨[jí hèn]，有人唾骂，他兢兢业业，尽本分为百姓做事，却仍有亲友割席断交。

赵孟頫不断申请外调，终于得到机会去济南为官；不久又到杭州。远离中枢，在西子湖畔，夫唱妇随。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

时间过得太快，人来不及挽留。管道昇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忍不住感慨“容貌一衰难再好”。

她也听说过色衰爱弛。这世间有的是薄幸男儿，但是她的丈夫应是不一样的。她的丈夫欣赏她，不仅欣赏她的容颜，还有她的才华，她的灵魂。她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有很多美丽的歌姬，倾慕她的丈夫。

也看过丈夫给美人写词，“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

管道昇总是一笑了之，只道是才子风流。

直到有天赵孟頫回来，与她说：“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桃叶、桃根，朝云、暮云，都是名士侍妾。

（独白）管道昇：已经过去很多年，现在想起来，还像是被一道霹雳击中。我明白子昂的意思，他想像陶学士、苏学士一样纳妾。我的心像是裂开了一样疼痛：与我恩爱缠绵十余年的丈夫对我说，你老了，不再是鲜妍明媚的青春年华，你做好你的学士夫人，坐稳你的正室位置，就是你我的情分。我不要这样的情分！我要的是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不要有别的人，不要他心上有别的人，不要他眼中有别的人，不要他枕边有别的人！

我早已不是十余年前的闺中少女，因为爱，早就把那个完整的自己打破了打碎了，时光让我们血肉相融，他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如果有第三个人，便如同用刀斧，硬生生将我与他劈开。是鲜血淋漓，是痛不欲生。

管道昇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没有哭闹，也没有硬撑出大度，容新人进门。她回到屋里，铺纸，磨墨，写下这十余年恩爱情浓：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niǎn]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首词叫什么？”赵孟頫问。

“我侬词。”管道昇回答。尔侬我侬，忒煞情多，从来没有这个词牌曲牌，没有这种比喻，没有妻子对丈夫说过这样的话，你我夫妻如泥人一体，我不能容忍第三者！

我们无法准确得知当时赵孟頫在想什么，也许是惊讶于妻子的聪慧，也许是想起这十余年相依相偎的时光，也许他曾经将手覆于心口，试想过妻子的疼痛。

是的，就像词里描述的那样，他也早不是十余年前的落魄王孙，他从一介白身走到官居一品，多少不眠之夜，多少惊魂动魄，喜悦与悲伤，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和他分享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每一道呼吸，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心跳。

史书里记载说赵孟頫看词后，突然大笑，乃止。

从此，他再没有流连过秦楼楚馆，就更别说纳妾。

月光在水面上浮沉。元延佑六年四月，五十八岁的管道昇病重，赵孟頫上书辞官，护送妻子还乡。乌篷船一路走走停停，到山东，管道昇已经撑不住了。

“子昂，给我念首诗吧……”管道昇如是说。

“你侬我侬……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道昇把手放在丈夫手心里，听丈夫一遍一遍给她唱。她的丈夫才究天人，书穷万卷，最终却偏偏挑了这首妻子所作的《我侬词》。

月光安安静静照在管道昇脸上，她安安静静闭上眼睛，前路漫漫，她不能陪他前行了。

妻子的离去令赵孟頫痛彻心扉，三年后，他便随她去了，葬在妻子身边。就像《我侬词》里写的，“我与尔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千年之后，如有人路过他们的坟茔，如有风吹过，也许还能听到依稀呢喃，是有人在给他的妻子念诗，那诗里说，“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