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小姑娘
作者:[爱尔兰]乔治·萧伯纳/石幼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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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对那些炮弹都看惯了,”小姑娘说。“我夜里出来到处给伤兵喝水。我爸爸就是因为没有人管,在外面足足躺了五夜,他渴得难受极了。”
“Ich habe es nichtgewollt,”(原文是德文,意即:“这不赖我。”)皇帝说,心里又感到不是滋味起来。“你是个波希吗?”小姑娘问;因为皇帝本来用法语和她说话,“你说的一口好法语,可是我还以为你是英国人呢。”
“我是半个英国人,”皇帝说。
“那可有意思,”小姑娘说。“那你就得特别小心了,因为这样一来,两边就都要向你开枪的。”那皇帝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声。这时月亮出来了,小姑娘对他看得清楚点儿了。“你这件披风可真漂亮,你的军服也挺干净的,”她说,“照明弹一亮,你就得在泥地里趴下,你的军服怎么这么干净呀?”
“我不趴下,我站着,所以我的军服很干净,”皇帝说。“可是你千万别站着呀,”小姑娘说。“他们看见你就要向我们开枪啦。”“那好吧,”皇帝说。“你跟着我的时候,为了保护你,我就躺下好啦。现在我得把你送回家去了。你的家在哪儿?”
小姑娘笑了。“我们没有家了,”她说。“最初德国人用炮轰我们的村子,然后占领了它。于是法国人又用炮轰我们的村子,后来英国人来了,他们用炮把德国人轰跑。现在是德国人、法国人和英国人都一齐用炮轰这个村子了。我们家的房子被打中了七次,牛棚打中了十九次。你想想吧,可是连那条牛都没炸死。我爸爸说的,把牛棚炸倒花了二万五千法郎呢。为了这,他挺得意的。”
“Ich habe es nichtgewoIlt,”皇帝说,心里又是一阵难受。等到他觉得好一点时,他说,“你们现在住在哪儿呢?”
“能住哪儿就住哪儿呗,”孩子说。“嗨,那还不容易,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你是谁?你是抬担架的人吗?”
“不是的,我的孩子,”皇帝说。“我就是那叫做德国皇帝的。”
“我没听说过有两个德国皇帝呀,”小姑娘说。
“有三个呢,”德国皇帝说。
“他们都非得把胡子尖儿往上撅起来吗?”小姑娘问。
“不,”德国皇帝说,“他们的胡子撅不起来的话,就可以留山羊胡子。”
“他们该像我在复活节里用卷发纸把头发卷起来那样把胡子卷起来,那就行了,”小姑娘说。“德国皇帝都干些什么事儿哪?他打仗吗?他把伤员找到,一个个把他们抬走吗?”
“严格他说,他并不做什么事儿,”皇帝说。“他只用脑子想事儿。”
“他想些什么呀?”小姑娘问。这孩子就像所有的小家伙那样,不懂人情世故,碰到人,就问个没完没了。有时候大人不让他们这样追根问底。她妈妈总是跟她说:“少问少上当。”“要是德国皇帝告诉别人他想些什么,那就不叫想了,那就成了说了,”皇帝说道。
“当个德国皇帝准是特有意思,”小姑娘说,“可是不管怎么说吧,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呀?你又没受伤。”“要是我告诉了你,你答应不去告诉别人么?”皇帝说,“那是个秘密呢。”
“我保证不告诉,”小姑娘说,“说给我听吧,我可爱听秘密事哪。”
“好吧,”皇帝说,“今天早上我跟我的士兵们说——这话我是非得跟他们说不可的——我说我不能和他们一样在战壕里冒着枪林弹雨打仗,心里很抱歉。我不去的原因是我得好好地为他们想些事情,要是我到战壕里被打死了呢,他们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就会吃败仗、被打死了。”
“你真不乖,”小姑娘说:“你说的不是实话。这你也知道,是吧?我哥哥一死,马上就有人站到他的位置上,接替了他,仗还照样打下去,就像没出什么事似的。我还以为会停下来一会儿呢。没有。你要是被打死了,难道没有人接替你吗?”
“有人,”皇帝说,“我儿子接替我。”
“那你干吗跟他们说这么个大瞎话呀?”小姑娘问道。
“我当个德国皇帝就得说这样的话,”皇帝说。“当个德国皇帝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就是为了让他说些自己不信、旁人也不信的话。今天我说话时,我看到有的人的脸色,我看出来了,他们不信我说的话,他们以为我是个胆小鬼,不出来打仗是在找借口呢。所以到了晚上,我就上床去假装睡着,等到人一走开,我就起床独自偷偷地走出来。我要证明一下我确实是不害怕的;所以照明弹一亮,我就站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在白天呢?”小姑娘问。“白天才真有危险呀。”
“他们不让,”皇帝说。
“可怜的德国皇帝!”小姑娘说。“我真替你难受,我希望你别受伤,要是你受了伤,我就给你送点儿水喝。”听到她这样说,那皇帝心里喜欢她极了,他亲亲她,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领她到安全的地方去。她也喜欢他。那工夫她什么别的事都忘了。正因为这样,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这时一颗照明弹在他们头顶上亮了。虽然小姑娘个儿小,穿着一件肮里肮脏的棕色衣服,脸儿也不干净,远远看去也就不过像一堆蚂蚁,可是皇帝的高个儿却被照明弹照得老远也看得见。接着是一声可怖的巨响,炮弹飞快地穿过空中,向他们射来,把隆隆的炮声抛在了后面。皇帝连忙转身去看,正在转身时,又有两颗照明弹点燃了,一颗炮弹从远处向他们飞来。这两颗巨型炮弹,皇帝可以看到,像疯了的大象,嘶嘶地冲过空气,发出火车通过隧道时的轰隆声。第一颗炮弹在不远处哗啦啦地爆炸了,那响声,就像炸在皇帝的耳边。正在这时,第二颗炮弹又像可怕的疾风那样飞过来。
皇帝一下子趴到地下,用手拼命抓泥土,想把自己埋起来,躲过危险。然后他忽然记起了孩子,当他想到她可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时,他忘记了自己,挣扎着跳起来,想扑在她身上掩护她。可惜思想总是比行动快得多,而炮弹的速度却和思想不相上下。皇帝还未来得及把指头从泥土中伸出来,刚把脚一缩要站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虽说他从远处听炮弹声已经习惯了,但是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响声。那不是“砰”的一声,也不是一声吼,也不是哗啦哗啦打碎东西的声音,不,那是一声恐怖的、刺耳的、爆裂的、震耳欲聋的、轰隆轰隆、哗啦哗啦、夹杂着咆哮怒吼的霹雳声,地动山摇,就像到了世界未日一样。足足有一分钟,皇帝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炸出来了。因为有时炮弹没打中人,却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炸出来。等到他起得身来,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头顶地倒立着呢还是脚着地站着了。事实上他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倒立着,而是站了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起来。最后他到底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使自己站稳了脚跟。这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棵树。这棵树在炮弹打来时离他相当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呢,他是被爆炸的气浪冲到那里去了。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可怜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