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课：唐代的“五祖弘忍”与“六祖慧能”——李商隐与令狐楚（上）

大家好！我是彭玉平，欢迎收听《给国人的唐宋诗词课》。今天我讲述的是：唐代的“五祖弘忍”与“六祖慧能”——李商隐与令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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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开成二年（837）十月，时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令狐楚急招李商隐，要他来兴元（今陕西汉中）。李商隐原来答应中秋前后就来赴兴元幕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这次恩师召唤，他知道一点也不能耽搁了。为什么呢？因为恩师病重的消息，他已经听说了，他怎么也得去见恩师最后一面。他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在十月下旬到了兴元。他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代令狐楚上表皇帝，要求到长安治病。但没想到令狐楚的病况急转直下，已经没有办法再一路颠簸去长安。

十一月八日，自知生命将终的令狐楚把李商隐叫到病床前，声音微弱地说：“我感觉我的魂快要飞走了，一丝气力也没有了。个人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但内心对这个国家还是放不下，还想把我这最后的一点牵挂上书皇帝。但我现在头脑昏昏，担心言辞失礼，你的思想你的文笔都是我绝对信任的，希望你帮我写我人生的最后一篇上表。”

李商隐看着恩师气息衰弱的样子，早已是泪流满面。听了令狐楚的这个交代，赶紧点头说：“您放心，您简单说一下您的意思，文章我来写。”

这就是著名的《代彭阳公遗表》，《旧唐书》令狐楚传说是令狐楚“秉笔自书”，并把这篇表录在传记里，但在李商隐的文集里，也有这篇，两篇文字只有少量的文字差异。我相信令狐楚口述，李商隐撰写并润色的可能性为大。因为令狐楚把千里迢迢之外的李商隐招来的目的就是写这篇遗表的。在这篇遗表写完四天之后，72岁的令狐楚就去世了。这也可以看出令狐楚在口述这篇遗表时候病重的程度了。

令狐楚想表达什么呢？其实是一篇“尸谏”，也就是在临死之前对皇帝的告诫。这篇文章的核心意思是要皇帝“普加鸿造，稍霁皇威”，也就是讲究温和慈善之政。希望唐文宗宽待当时因党争而遭贬谪者以及其他政治上的无辜受害者。放下不下的仍是国家的安定与发展。

令狐楚去世后，唐文宗曾派遣中使到令狐楚家中祭奠，李商隐代令狐楚之子作谢表。当年十二月，李商隐与令狐楚的三个儿子一起护送令狐楚灵柩，归葬京兆府万年县焦村的令狐氏祖坟。稍后李商隐遵令狐楚遗命撰写墓志。

在令狐楚生命的尽头，李商隐担当了一个代言人的角色。而在令狐楚去世后，李商隐的表现，也把“朋友”两个字做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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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楚（766-837）何许人也？说起来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曾经官至宰相，也是一代文豪。按说地位高，认识的人也多，何必要请一个才25岁，刚刚考中进士，尚未踏入仕途的李商隐来写这篇他人生的最后一篇文章呢？再说，令狐楚自己就是文章大家，简单来说，他就是靠写文章起家的。据说在唐德宗时代，当时令狐楚在河东幕府多年，唐德宗只要看到来自太原的表奏，看看文风就知道是不是令狐楚写的，可见令狐楚的文名之大。后来令狐楚仕途一路升迁，一直做到宰相，一手漂亮的文章就是他的立身之本之一。

好，这下问题来了，令狐楚地位这么高，文章那么美，为何要让一个年轻后生来写？这可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而是临终之际向朝廷表明心迹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这种托付中所包含的对李商隐才情和人品的认同，应该是最重要的。

李商隐（813-858）是什么人呢？我们看年龄，他比令狐楚小了48岁，这不是小一代，而是小两代了。作为晚唐最著名的诗人，他的《夜雨寄北》非常有名：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个“君”是指谁？我们且放一边，这应该是李商隐在四川的时候寄给友人的一首诗歌，表达了期待相见，对床夜话的深厚情谊。

现在我们当然都知道李商隐的鼎鼎大名了，但他的成名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他的一生中也遇到了不少贵人，其中令狐楚一直以来的各种提携是最重要的。

当然被提携的前提是确实李商隐也本事的，他十多岁的时候，古文就写得非常漂亮。令狐楚的文章也是美名在外。李商隐就琢磨了：会写文章的官员与一般官员应该不同，他们可能对会写文章的年轻人特别关注的。大和三年（829），令狐楚时任东都留守，东都也就是现在的洛阳。东都留守是当时洛阳的最高行政长官，如果能够得到赏识，对自己未来的发展肯定是有帮助的。大概这一年的三四月份，李商隐带着自己写的古文去拜见令狐楚，令狐楚倒也不因为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就怠慢了客人。他一边让坐，一边打开了李商隐的文章，一气读了五六篇，因为读的真是全神贯注，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在。

过了一会儿，令狐楚放下文章，对李商隐说：“这文章都是你写的？”

李商隐怯怯地说：“是的，晚生才疏学浅，让您见笑了。”

令狐楚走过来说：“你年少多才，文章写得有气象，将来必成国家之大器。”令狐楚并告诉李商隐，可以在他府上多住几天，并让李商隐与他的几个儿子一起学习、游玩。这一住就是几个月。

大和三年（829）十一月，令狐楚从东都留守调任为天平军节度使。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与了解，令狐楚对李商隐的人品、才华、学问都已经非常欣赏，所以就辟李商隐为幕僚，担任巡官，巡官虽然级别比较低，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分管之事，令狐楚只是把他带在身边，慢慢培养的意思了。

所以，大和三年是李商隐生命中值得纪念的一年。

这一年，李商隐从从献赋、受知到入幕，在令狐楚的特殊关照下，他的人生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特别是入幕，在唐朝本来是有规定的，有出身的文人才能辟为幕僚，但李商隐有什么身份呢？他什么也没有，所以令狐楚其实是破格提拔他了。

令狐楚真是唯才是举，这样重视人才比考虑出身、门户之见，要纯粹得多。

李商隐原来喜欢写古文，他自己说早年因为古文而被很多人欣赏。不喜欢对偶，令狐楚的章奏写得非常漂亮，但令狐楚很清楚，要在唐王朝的舞台上有大的作为，光会写古文是不行的，唐代的各种公文都流行骈文，就是讲究那种句法工整、文采飞扬，讲究对偶和用典的文风，因为句子以四言、六言为句，所以后来也叫“四六文”，规范的说法就是“骈文”。

令狐楚觉得这么好的苗子，文章又有天赋，如果不用在章表这些骈文上面，真是可惜了。所以竭力引导李商隐多作骈文，每个月都布置几篇命题作文，然后令狐楚一篇一篇修改，指出他的骈文哪里比较出彩，哪里还有问题，等等。把章奏的写作秘诀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李商隐。你说李商隐那是多聪明的人啊，经过令狐楚手把手地一调教，很快就把“今体章奏”写得有模有样、本色当行了。

李商隐知道，令狐楚这样倾心地教他写章奏，其实是指引他一条政治上发展的康庄大道。大和四年（830），李商隐专门写了一首《谢书》诗，来表达他对令狐楚的感激这意思。诗歌如下：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李商隐被引入幕当了幕僚，所以应该参与一些公文写作，但习惯写古文的人，对写骈文肯定一时适应不了，所以说自己是“微意”。第二句当然继续谦虚了，说您对我说了那么多的写作章奏的锦囊妙计，而我此前其实是一无所知啊，我就是一张白纸，而您是一个高明的画家。就好像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人来听资深军事家来讲深奥的作战战略。《龙韬》相传是战国时期写成的一部书《六韬》中的第三卷，这一卷写什么内容呢？就是通过周武王与姜太公的对话，阐述了用兵作战的原则和谋略。

所谓“半夜传衣”，用了五祖弘忍传衣钵给六祖慧能之事，令狐楚是一代文章名家，所以堪比五祖，李商隐尽得真传，所以自比六祖。大家应该感受到了吧？李商隐在感谢当中有着自豪和骄傲的。

“不羡王祥得佩刀”也是用了一个著名的典故。晋朝吕虔有把佩刀，这佩刀制作精良，寒光照人，大家都认为只有身居“三公”才有资格佩戴这样的佩刀。所谓“三公”就是指太师、太傅、太保，这是地位仅次于天子的重要职位，非常显赫尊贵，是辅佐天子的重臣。这吕虔就对别驾王祥说：“我觉得你的才华、气量都有辅助皇帝的气象，所以把这把刀送给你，希望给你带来好运。”别驾就是长官的副手，相当于秘书长。王祥哪好意思收领导这么贵重的东西，所以婉言拒绝了。但这吕虔也很执着，强迫王祥收下。王祥没办法，只好收下。王祥临终之前又把这把到送给了弟弟王览，据说王览后来果然门庭兴旺，尊贵显赫。李商隐很清楚，令狐楚教他的骈文秘诀，就好像是当年吕虔赠送王祥的佩刀，也必然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转机。所以你看这诗写得感谢中有自豪，自豪中有希望。

这首诗前两句确实很低调，但低调是为了后两句的振作。李商隐先把自己写成一个对骈体章奏毫无创作经验的人，然后因为有幸得到令狐楚章奏真传，而流露出喜悦之情，这个喜悦之情并不仅仅是因为终于写得一手好文章了，而是这手好文章，必将对自己的未来产生重要作用。这文章唤起了李商隐对未来政治前途的美好畅想。

令狐楚本人在政治上也没有什么靠山，他就是因为善于写章奏而为皇帝赏识，并因此当了翰林学士，最后一直做到宰相，他当然明白一个人章奏写得好不好对前途的重要影响。

尤其是当他知道李商隐确实在政治上很有抱负之后，更是有针对性地加以引导。朋友总是希望朋友有更好的发展。

李商隐早年就很有抱负，一心想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取得属于自己的天地。当这种机会还很渺茫的时候，他也曾经非常忧虑，甚至可以用忧心忡忡来形容。他写过一首《无题》诗，里面说：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做裙钗。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这诗写什么呢？写了一个女子从八岁到十五岁的成长历程。这是一个长得美，也懂得美，而且多才多艺的一个女子，很小的时候就很珍惜自己，会画长长弯弯的眉毛，春游的时候呢，一定要穿上绣着荷花的裙子才高兴。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一个女子那种“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的想法靠不住，所以就努力学艺，为了把古筝弹好，连保护指甲的银甲都没有取下来，一直在刻苦练习。14岁的时候满以为凭借自己出众的长相和才艺，一定可以嫁个好人家。结果呢？似乎一直没有人来提亲。等到十五岁的时候，想想已经这么大，居然还没有嫁出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无望，好失败，那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李商隐当然不存在嫁人的问题。他写这首诗歌要表达就是我是一个忠诚而且才华突出的人，但好像也看不到被发现、被重视的希望。你看这诗，应该是写在他16岁之前，他已经对前途很焦虑了。

但遇到了令狐楚，这种焦虑就慢慢消失了，而且因为会写一手漂亮的章奏了，心里还有了满满的自豪。

李商隐深刻地知道，令狐楚就是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那么，经过令狐楚几年倾力培养，李商隐在圈内声名鹊起后，人生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呢？我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