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精制版90】约瑟夫·索雷特:《下一次将是烈火》|种族与宗教

【中文精制版90】约瑟夫·索雷特:《下一次将是烈火》|种族与宗教

00:00
36:46

一共是100集英文,100集中文,100集翻译节目。

每周更新一集中文精制,一集英语原声,一集英文翻译,已经买过的就可以永久收听。

相关阅读

年份:1963

作者:[] 詹姆斯·鲍德温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文文稿

2020年5月31日,也正是美国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压而窒息死亡事件后的第五天,美国HBO在其官方的推特上发文说:“使人变得盲目的不是爱或恐惧,而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各大社交媒体平台都在转发、关注“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相关议题,HBO也借这段文字声明他们支持他们非裔族群的立场。


而这段被转发的文字正出自于我们今天要探讨的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之手。当人们尝试找寻合适的语言,描述美国社会种族问题时,很多人都会去翻检鲍德温的文集,引用他的名言。似乎没有人比鲍德温更能体味种族问题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也极少有人能用比他更有力和精确的笔触来展现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


各位好,我们今天很荣幸可以邀请到任教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宗教学系的约瑟夫·索雷特教授,他将跟我们一起讨论詹姆斯·鲍德温的《下一次将是烈火》。鲍德温为他的作品取名《下一次将是烈火》,也是希望借此传递对世人的警戒。他认为,美国迫切需要正视白人至上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历史问题,并与之进行抗争。否则这个国家可能会面临诺亚方舟故事中的那种灭顶之灾,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不是洪水,而是烈火。


各位好,我叫约瑟夫·索雷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宗教和非裔美国文化,我主要以历史学与文学的方式来研究美国黑人团体的宗教议题。我第一本专著《黑暗中的灵魂:种族美学的宗教史》就是在探究二十世纪的黑人艺术与文化的宗教议题。



一,探索黑人的复杂性


1924年,詹姆斯·鲍德温出生在纽约市的哈莱姆区。他的母亲来自美国中南部的马里兰州,在黑人大迁徙时期北上来到纽约。美国黑人大迁徙时期,数以百万计的非裔美国人,从南部的农村迁徙到了南部的城市,或从南部迁徙到了北部。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数百万非裔美国人离开了南部的密西西比州。密西西比州通常被称为黑带,这里是种植园奴隶制的发源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20世纪20至40年代间,又有数百万非裔美国人离开了佐治亚州、南卡罗来纳州、北卡罗来纳州和密西西比州,他们迁徙到了加利福尼亚州西部,主要是几个北部的城市,他们途径孟菲斯和纳什维尔等地,最终去到底特律、费城等地。费城有一个历史悠久的非裔美国人社区。也有人像鲍德温家一样,最终到了纽约。


20世纪20年代的时候,非裔美国人主要生活在南部农村,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凡是有迁徙意向的黑人都到了城市。鲍德温的母亲在鲍德温出生前离开了他的生父,并嫁给了哈莱姆地区的一位浸信会牧师。鲍德温的继父是一位严厉的虎爸,儿时的鲍德温常常呆在图书馆而不是呆在家里。


鲍德温自小就展露出了写作天赋。10岁的时候,鲍德温创作了一部剧本,由他的一位老师担任导演;13岁的时候,他在学校杂志发表了文章。到了高中阶段,鲍德温成为了学校校刊的文学编辑。鲍德温对写作极富热情,但他的继父还是决定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一名牧师


鲍德温尽管并非真正地热爱教会,但还是在高中时期成为了一名年轻的牧师。鲍德温后来反思过自己的决定,他说:“我非常害怕一切外部事务,在某种程度上我最终成为了自己眼中的魔鬼。”


鲍德温尽管志不在此,但还是很擅长布道,很快他的布道比他继父的更受欢迎。但到了17岁时,鲍德温受够了在教会的生活。他在教会的经历,让他认识到基督教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带有种族主义色彩,是虚伪的。鲍德温加入教会又离开教会,最终坚定了成为作家的理想。


高中毕业后,鲍德温离开哈莱姆,搬到了纽约的格林威治村。20世纪40年代的格林威治村洋溢着艺术和文化的气息。鲍德温和画家博福德·德莱尼成为了至交好友。鲍德温和德莱尼有很多共通之处,比如都是同性恋,都是黑人,都热爱艺术。鲍德温将德莱尼视为偶像,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德莱尼一样,成为一名在纽约有影响力的黑人艺术家。


德莱尼带鲍德温走进爵士音乐,教鲍德温以艺术家的眼光看世界。德莱尼鼓励鲍德温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穿透表象的丑陋找到内涵的美丽。也是在这个时期,鲍德温开始将更多精力用于写作。他大量地阅读和学习美国传统文学。


他当时写的主要是短篇故事、散文随笔和书籍评论。鲍德温在格林威治村的生活过得还不错,但每天他都会经历不同形式的种族歧视。


1948年的某个夜晚成为了压垮鲍德温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晚,他和朋友一起看电影,随后一起吃饭。他们特地选了一家只招待白人的餐厅。服务员拒绝了为鲍德温提供服务,鲍德温随手拿起一只玻璃水杯扔向了服务员。玻璃杯打碎了吧台后面的镜子,鲍德温随即跑出了餐厅。


鲍德温急需摆脱种族歧视。鲍德温的导师之一、美国作家理查德·赖特邀请鲍德温来巴黎跟自己一同生活。二十四岁的鲍德温离开了纽约,动身前往巴黎。鲍德温到了法国后完全释放了自己的创作热情。1953年,他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向苍天呼吁》,这是一部半自传体作品,讲述了一个年轻人在哈莱姆地区成长的故事。两年后,鲍德温发表了散文集《土生子札记》,这部作品是对理查德·赖特小说《土生子》的反思。


理查德·赖特可以算得上第一位黑人名作家,他的小说《土生子》获得了美国每月读书会推荐,他也因这部作品在文坛声名鹊起。但《土生子》随后成为鲍德温散文集《土生子札记》批判的对象,他将自己对《土生子》的批判与反思写在了散文《每个人的抗争小说》里。


1940年,理查德·赖特发表了《土生子》,这本书被归为抗争小说,赖特在书里用戏剧化的手段,刻画小说人物,将种族不平等展现在读者面前。《土生子》的主人公别格·托马斯是一位年轻又贫穷的黑人男性,他在芝加哥为富有的白人家庭工作,但他错手杀死了一位年轻的白人女性。


整部小说中,赖特并不是在为托马斯的罪行道歉,而是展现了别格的成长,他是如何在美国社会对黑人的重压下,成为了这样的人。《土生子》向美国白人展现了美国的种族分裂情况,也描述了以白人为主的美国社会如何压迫黑人群体。这本书也成功地让赖特成为了公众人物。但是鲍德温认为《土生子》的内容有局限性。鲍德温对抗争小说一直持有异议,他将自己的观点集结成散文集《土生子札记》,并在1955年正式发表。


鲍德温认为抗争小说体系的形成,可以从《汤姆叔叔的小屋》说起。《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美国女作家哈里特·比彻·斯托在1852年发表的小说。与《土生子》一样,这两部小说都试图用人性的视角描绘美国黑人形象。鲍德温认为这一体系下的小说过于注重展现对种族歧视的讽刺和刻板印象,而没有展现出人性的复杂性,它们对美国黑人的刻画有局限性。


鲍德温公开发表对《土生子》的质疑,可以称之为文坛“弑父”行为。他通过攻击和贬低自己的导师理查德·赖特,凸显自己观点的与众不同之处。他首先对《汤姆叔叔的小屋》提出质疑。汤姆叔叔这个角色,鲍德温称之为戏剧化的形象,汤姆叔叔没有感情,没有经历,只是某一特定议题的化身,因此他并不是一个丰满的人物。而鲍德温所推崇的现代主义流派,特别强调人物个性的塑造。


鲍德温接着批判《土生子》主人公别格·托马斯。理查德·赖特沿袭了自然主义小说的传统,着重展现社会结构对人自身发展的限制。社会结构的重压限制了别格自我发展的潜力。自然主义讲究展示结构性压迫对个人的影响,赖特延续了这个文学传统,也就自然成为了鲍德温质疑的对象。


《土生子》的读者无法看到,在种族隔离的大背景下,成长于芝加哥北部城区的黑人男青年性格的多面性。我们看到的,只是别格·托马斯代表的年轻非裔美国男性面临的困境,但看不到别格·托马斯这个人物的个性。


值得注意的是,鲍德温对创作抗争小说不感兴趣,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呈现普世的价值观。他是新一代黑人作家,尊崇现代主义流派的传统,强调文学的形式,认为文学作品应该传递普世的价值而非针对特定的政治议题。


事实上,对普遍性和特殊性的思考贯穿了鲍德温的整个写作历程。从表面上看,他反对的是将白人的生活等同于普遍性、将黑人的生活等同于特殊性,但实质上他反对的是将普遍性和特殊性对立起来的这种简单化逻辑。因为这样就意味着被贴了“特殊性”标签的黑人群体将永远无法超越自己的身份藩篱、去抵达那种普遍的、复杂的和全方位的人性。他和他的黑人同胞们有具体的生活内容,这毋庸置疑。但具体并不等于特殊,恰恰是在这种具体的生活经历中,蕴含着普遍意义上的人性。


拉尔夫·埃里森也是现代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他的第一部小说《看不见的人》和鲍德温的《向苍天呼吁》差不多同时出版,两部作品也同时入围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最终《看不见的人》获得此项奖项。


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文学界掀起了一股潮流,推崇实验主义和形式主义,而不是拘泥于反对种族不平等的议题。这股潮流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黑人作家一直在尝试推翻兰斯顿·休斯笔下的“黑人艺术家与种族大山”。黑人视觉艺术家罗马勒·比尔敦在20世纪50年代发表了《黑人艺术家的困境》,无论一个黑人作家创作出的作品是怎样的,黑人作家因为他们的种族标签被单独划分出来。


而在1876年到1965年期间,美国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州开始实施对有色人种的种族隔离法案,史称“吉姆·克劳法案”。因此,黑人与白人在日常生活中开始分开使用公共设施。这一法案更加强化了黑人在社会所处的弱势地位。但是上述的黑人作家反对用吉姆·克劳法案的逻辑,以种族隔离的标准审视黑人文学作品,他们认为黑人文学作品应该和别的文学作品一样,用同样的文学和审美标准来研读。


鲍德温在散文集《土生子札记》和批评文章《每个人的抗争小说》中质疑自然主义,他强调黑人文学的普世性,也在自己的作品《向苍天呼吁》里将这一点发挥到极致。


无论是种族斗争的领导者,还是白人读者,都会对黑人作家呈现的文学作品主题、内容和结构有所期待。在这些期待之下,作家如何保持创造力和思考的独立性呢?埃里森和鲍德温都强调黑人民间文化的普世性和优越性。这一点也体现在鲍德温对黑人教会的看法里。


鲍德温在20世纪50年代发表的作品都获得了好评,他也一直在坚持创作。他发表了很多小说,主题和《向苍天呼吁》一脉相承,大多以年轻人为主人公,讲述了他们长大成人、打破宗教传统、直面自我性向的故事。


鲍德温用自己从哈莱姆黑人区搬到市中心格林威治村的故事,呼吁读者正视同性恋。他一直试图打破外界对黑人和同性恋的成见。当时的巴黎对种族和同性恋议题的态度更为开放,鲍德温在巴黎发表了《乔凡尼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在作品中涉及同性恋议题。


《乔凡尼的房间》这本书并没有涉及种族问题,主要聚焦同性恋议题。鲍德温的第六部小说《就在我头上》塑造了一个非裔美国人形象,通过他的故事论述种族、同性恋和身份认同等主题。


这些议题贯穿鲍德温所有作品,他发表了很多散文,包括《街上的无名者》,借作品表达自己对种族、身份认同、公民权利等话题的看法。《下一次将是烈火》是鲍德温在60年代发表的作品,此时距离他1984年离世还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鲍德温对自己前半生创作生涯的一个总结。



二,从法国烧回美国的烈火


鲍德温在法国呆了差不多有九年。他回到美国的时候,民权运动刚刚萌芽。美国黑人和盟友要求结束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合法地位。民权运动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在1954年的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中,最高法院裁定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行为违宪,当时却仍有许多白人反对种族融合。


在1957年,15岁的黑人小女孩多罗西·康茨被北卡罗纳州夏洛特市的一所学校录取,这所学校此前仅录取白人学生。康茨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她遇到了一群愤怒的暴徒,这群暴徒肆意地冲她喊叫、吐口水、扔石头。当鲍德温看到这条新闻,他决定回到美国加入民权运动。


1957年,当鲍德温回到美国,他积极地参与到民权运动中。他也坚持写作,并在1962年发表了《下一次将是烈火》,这部作品收录了两篇散文。其中的第一篇散文题为《我的地牢在震动:在解放黑人奴隶一百周年纪念日,给我侄子的信》,这篇散文此前刊登在《进步》杂志上。


第一篇散文是比较短的,也经常被读者忽视。这是鲍德温写给侄子的一封信,主要关于黑人青年在成长过程中,如何继承黑人文化,打破外界成见。这篇散文形式上类似我们常说的“议论文”,是一篇序言,是鲍德温对侄子的寄语。


鲍德温对侄子如此说道:这个看似无辜的国家让你在贫民窟里出生,事实上,它本来的意图就是让你死在那里。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吧,因为这是问题的核心,也是我和我的国家之间的根本分歧。你在你所出生的地方出生,面对着你眼前的未来,仅仅只是因为你是黑人,而没有其他原因。从此你的雄心就被永远地设限了。(詹姆斯·鲍德温,《下一次将是烈火》,吴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0页)


鲍德温在这篇散文强调了自由尚未实现,也论述了这对于成长在20世纪60年代的年轻黑人意味着什么,以及在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之后,民权法案正式通过之前的几年时间里,年轻的黑人应该做些什么。总结来说,这篇散文是他对侄子的承诺、期望和寄语。


对种族现实的片面认识,以及这种狭隘认知可能带来的痛苦,是贯穿全书的一个主题。他在别的作品中提到过,如果黑人在生活中总是比较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黑人身份,这意味着他们几乎会时时处于愤怒的状态。然而,鲍德温对侄子的规劝是,你应该在这个无爱的世界里保持爱,以此来抵御和拒斥你所经历的那些苦涩,哪怕这是你天天都要做的事。鲍德温希望他的侄子可以拥抱自己完整的人性,不要被外界对黑人青年的成见所禁锢。


鲍德温还提到了他对平庸的理解。虽然外界对黑皮肤的青年人并没有太高期待,但他鼓励自己的侄子以卓越为目标。鲍德温将社会对他、对他侄子、对黑人的偏见和成见赤裸裸地呈现在侄子面前,但也告诫侄子不要被外界的评价和压力拖累。


鲍德温坦诚地将黑人在美国面临的残酷处境告诉他的侄子,但无论这个国家多么的分裂,鲍德温始终在期待种族的融合。整本书都在努力告诫他的侄子,要认识到种族分歧的持久力和破坏力,以及美国故意无视历史、否认历史、使之遁匿于人们的视野的可能性。鲍德温在信的最后还提到,尽管种族间存在分裂,白人依旧是黑人的兄弟姐妹


尽管对吉米·克劳法案和白人至上主义提出了一些合理的解释,鲍德温坚持拒绝按肤色将人群分类,限制不同肤色间的往来。鲍德温在书的最后一页写道“这些人是你的兄弟。”这句话是鲍德温想传递给其他黑人青年的,他还有很多关于打破种族壁垒的言论。美国是家,黑人和白人是兄弟姐妹,无论白人至上主义如何影响着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鲍德温始终坚持打破种族界限,建立跨种族的兄弟情谊。


然而鲍德温对种族融合的希望也受到了很多质疑,当时不同民权组织之间关系紧张。以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传统民权分子,主张非暴力,与年轻一代的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关系紧张。年轻一代的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大多受到黑人权力理念的影响,这一理念在20世纪60年代萌芽,继承了非裔美国人的传统和习俗。


正是在60年代初,来自密西西比州,曾经与马丁·路德·金并肩作战的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为逐渐壮大的黑人权力发声,批评种族融合理念的局限性。不同于黑人民族主义政治家,新一代的艺术家们认为民族国家难以为黑人提供解放和自由。他们认为普世的价值难以实现,也不相信种族之间可以建立跨越肤色鸿沟的情谊。


《下一次将是烈火》收录的第二篇散文是《十字架之下:来自我脑海中某个区域的信》。这是一篇非常个人的文章。鲍德温以自己经历的宗教灾难开篇,他记录下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历,也是这些经历塑造了他之后的性格,可以称之为宗教心理学。鲍德温记录下自己年轻时在哈莱姆地区的经历,黑人大迁徙时期,他在实行种族隔离的哈莱姆地区,与极端种族主义政治家的抗争,以及他因为肤色所面临的限制。


鲍德温回忆了自己的青年时期,自己作为一名生活在哈莱姆地区的黑人,在成长过程中面临了怎样的阻碍,以及他是如何克服这些阻碍的。这也呼应了他在第一篇散文中对侄子提出的期望。


鲍德温在焦虑感的驱动下,选择加入教会。鲍德温渴望获得外界和内心的安全感,他对黑人身份充满了羞耻感,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促使鲍德温接受牧师的邀请,牧师曾承诺为鲍德温提供保护。对于安全感的极度渴望驱使鲍德温加入教会,直面一个哈莱姆黑人男青年都需要面对的压力。


不仅仅是基于理性的考量,鲍德温也认为教会可以提供感情价值,可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满足黑人的情感需求,所以他选择加入教会。但后来鲍德温在教会经历的,却是信仰的崩塌。他发现教会关于种族和性别问题的反思,是一种非常不成熟的、虚伪的反思,教会无非是一个让不同仇恨永存的场所。


不同人群对彼此的仇恨,是种族歧视逻辑的一种反向的表现。黑人对白人的仇恨,其实是他们在“白人的即正义的”这个理论体系之下感受到的一种自我仇恨和自我羞耻。所以,教会实际上是同时肯定了黑人的价值和白人至上主义。鲍德温向我们展现了教会的力量,也指出了教会力量的局限性,它无法帮助黑人群体实现目标。


虽然鲍德温离开了教会,但教会却从未离开他。终其一生,他的写作和世界观其实都受到这段教会经历的影响。鲍德温最独特性的贡献在于,他所创造出的某种“感觉结构”,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借鉴了黑人教会的美学特质才完成的。尽管他最终摒弃了正统的教会宣教传统,但这种“感觉结构”,其实来源于他在黑人教会的经历的创造性转化。



三,黑人教会与黑人文化


鲍德温认为尽管大部分美国黑人已经融入了教会,但教会本质上是由白人基督教徒创建的,不可避免地带有白人至上主义的意味。20世纪30年代初期,美国成立了一个叫“伊斯兰国度”的组织,这是一个全新的黑人民族主义宗教团体。这个团体信仰的教义与基督教完全不同。伊斯兰国度相信存在黑皮肤的神,每一个都被称为真主,并认为人类皆是由第一位真主创造的。


在《下一次将是烈火》收录的第二篇散文里,鲍德温记录了自己与伊斯兰国度领导人华莱士·穆罕默德共进晚餐的场景。穆罕默德盛情邀请鲍德温加入伊斯兰国度,但鲍德温从来没有应允。鲍德温认为黑人穆斯林教徒创造了一个“黑皮肤的上帝”,以此反对基督教给黑人教徒灌输的“白皮肤上帝”的理念,这是一种非常狭隘的逻辑。鲍德温是反对这种逻辑的。因为这种逻辑的本质是另一种形式的种族仇恨和种族狭隘主义,依然是在“种族”这个逻辑框架的限制之下思考问题。


历史上,黑人教会的雏形可以追溯到18世纪独立战争后,主要是浸信会和卫理公会。佐治亚州的萨凡纳出现了第一非洲浸信会,费城出现了非裔卫理圣公会大教堂,现在被称为圣母贝特利大教堂。在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费城,涌现了一批专门服务于黑人的教会,这些教会从白人浸信会和卫理公会独立出来。


最初,黑人教会选择从传统教会中独立出来,不是因为他们不认同传统教会的神学或管理体制,除了有部分人认为白人至上主义就是教义,他们很大程度上沿用了卫理公会的信条、神学和教义。他们选择独立出去是因为他们在传统的卫理公会教堂通常被当作二等公民对待。


黑人对精神自决权的渴望,促使了这些专门服务于黑人的浸信会和卫理公会教会的出现。这些教会在19世纪里蓬勃发展,尤其是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颁布、奴隶制被废除之后。


之前我们提到的非裔卫理圣公会,信仰卫理教,是由主教管理的关联教会。到了19世纪末期,还出现了黑人浸信会,他们标榜自己是独立的会众,各地独立的教会达成了全国性的公约。这些教会在全国范围内蓬勃发展,成为非裔美国人生活中重要的精神寄托、社会组织和政治动员机构。


鲍德温非常清楚教会间的区别和教会间的紧张关系。鲍德温的继父是牧师,但他没有继承他对基督教的理解,而是开创了另一种教会形式。也正是基于自己对基督教的理解,青年时期的鲍德温应征加入教会,走上了讲道台。


在五旬节流派中,目前最大的黑人五旬节教会是基督神教会。我们需要理解不同的黑人教会所遵从的不同教派。说回黑人五旬节教会,尽管其成立的初衷是不分种族的礼拜,但当鲍德温接触到黑人五旬节教会时,这个教会已经对会众进行了种族隔离。无论是最大的白人教派神召会,还是基督神教会,或者是其他一些比较小的分支,大家都认同加州洛杉矶的亚苏撒街是五旬节运动的中心,但是进行礼拜时依旧会遵循种族隔离的规则。


当我们回头再看看20世纪60年代,黑人教会试图建立新的基督教形式,可能是唱歌、跳舞或是喊叫,无论哪种形式,总之要将自己区别于传统的教会。黑人教会被视为黑人独立和黑人艺术发展的模范,鲍德温也因此为黑人作家树立了一个榜样。


这是鲍德温带给黑人教会的变化。他在文学作品中一边批判基督教的神学、教义和教规,一边也从基督教的标志性形式中汲取灵感。鲍德温的作品也引发了读者们去思考教会的影响:即便人们不再去教堂忏悔,不再置身于黑人教会的机构及其环境之中,但黑人教会仍然对黑人文学、黑人文化、甚至黑人的政治生活产生持续性的影响。


所以归根结底,鲍德温的写作,一方面具有极深刻的个人性,但与此同时也以一种极有力的方式,呈现了这种个人性是在多大程度上被一些更大的外部力量所左右的,让我们看到了美国人在抗争这些外部力量时的无能和不情愿。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想要通过他个人化的虔敬来看待和理解这些大的外部力量。借由他这种个人化的虔敬,鲍德温鼓励人们去谋求一种正义的观念,一种爱的观念。这种爱的观念可以让人挣脱过于私人化和偏狭的种族认知,也让人能够超越正统的宗教教义、超越正统宗教对美国现代民主社会的规训与布局。


大家普遍认为鲍德温是支持民权运动的。一方面,有人批评他加入政治斗争,参与政治胜过文学创作。另一方面他同时也被视为民权运动的发言人。鲍德温是特殊的公共人物,我们今天依旧可以在互联网上、在脱口秀里看到当年鲍德温的身影,诉说着黑人的困境。


正是因为鲍德温的公众人物身份,大家都将他视为黑人的发言人。不过,到了当下的美国社会语境中,鲍德温积极投身民权运动的方式和他的公众人物身份再次遭到了来自另一方面的批评:当下的黑人权力派反而认为他不够激进。


鲍德温作品的突出历史地位为他赢得了很多赞赏,也招致不少非议。鲍德温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很难想象如果他活在最近10年,会如何被评价。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奥巴马任期结束,“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萌芽并持续发展,也出现了很多反对黑人运动的声音,奥巴马结束任期后又有特朗普上台。


詹姆斯·鲍德温用精致而生动的语言,引发我们对种族、宗教、性别和性取向的思考。他反对将美国黑人的生活定性为“特殊”,他一直在通过作品展现黑人生活中的普世的人性。


鲍德温有一种在两种叙事中跳转的能力:他可以用极有冲击力的方式写极其个人化的故事;同时又能从这些细部的个人化经验中跳脱出来,写基督教的历史,写殖民主义,写种族,写宗教,写那些构成现代世界的大议题,从而呈现给我们一个现代世界形成和重组的大图景。所以你可能正在读着他青春期中经历的故事,忽而又转到了欧洲人殖民非洲大陆、瓜分美洲的大历史叙事中。我认为这是鲍德温最厉害的地方。


不单单是《下一次将是烈火》这本书,鲍德温在他一系列的作品中,用最精炼、最有力的语言,带领整个国家,带领全世界的读者,思考现代世界的形成和布局,如美国的崛起、大西洋世界的出现、美国民主体系和当今的国际体系等。


鲍德温也通过文字引发了我们对种族、宗教、性别和性取向的思考。他的作品对当今社会依旧有很深的借鉴意义,他的作品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谁,种族和宗教在过去和现在如何构成了美国社会的根基,以及这一根基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鲍德温的作品影响了我对世界的理解,也帮助很多别的读者更好地解读当下这个令人困惑的世界。


鲍德温用自己的经历引发大家对美国黑人生活的思考。这是他献给美国读者,献给黑人和白人兄弟的礼物,也是他向大家发出的邀请函。种族不平等是在美国长期存在的问题,鲍德温邀请更多人参与到同种族不平等的斗争中来。


本节目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本期节目中文版由爱丁堡大学博士潘杰旿撰稿、编译。英文版由Zachary Davis, Galen Beebe制作。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ice_dc

    喜欢这种干净克制的声音表达,不像最早那些乱加叹词语气词的录音。

  • 京漂6号

    种族问题的复杂,置身多民族地区生活过以后就有体会,有些判断可以用文明规则评价,有些则涉及对异己生活方式的感受,兼容多元化说起来容易,作为一种维系和协调社会秩序原则,实行起来很困难。关键还是彼此包容的精神和心胸。

  • 心洁_tx

    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专家的点评非常有学术高度,对文学爱好者理解作品非常有帮助。